军代表看了,没吭声,两人沉了半天。管教科长说:“判刑有出入,我们解决不了,现 在也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必需要过认罪这个关,怎么办?我说个办法,从今天起不 再提这个问题好不好?”
我说,“不是我提,是天天总对我提这个。”
管教科长说:“好,今后我们也不提了。我问你,你有没有资产阶级思想,能不能批判 自己的思想?”
我说:“这有,能批。”
管教科长说,“好,你回去准备准备,抓紧点儿。”
转天,监狱召集所有犯人,听我批判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什么家庭问题呀,白专道路 呀,想成名成家呀,然后给自己上纲上线,扣一堆帽子。完事,管教科长就表态说:“他的 自我批判很深刻,挖掘犯罪根源嘛,你们给他提提意见,说他挖的深刻不深刻?”
管教科长已经说深刻了,谁还敢说不深刻。这就算我认罪服法了,从“血肉横飞学习 斑”回到监号里。从监狱里的监狱解放出来,虽然没出铁牢,究竟大不一样。好像从十八层 地狱上升到第十五层地狱。
我挺感谢这位管教科长的。在那时,那个地方,人性就这么表现。没多久,他调到市公 安局,可是我能被平反放出来,还有他帮忙。那是后话了。
一个人被判刑二十年,根本想不到活着出来的一天。何况我的结核病已经扩展到全身。 肺结核、淋巴结核,腹结核,附睾结核……我快成了“核武器”了。监狱里的大夫倒是给我 认真治病。只要我不吐血的第七天,我就去挖防空洞。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既不是为了积 极表现争取早出来,也不是为了毁自己好早死。我已是四大皆空,心里相当平静了。你问我 靠什么为精神支柱,我没支柱。虽然我是政治犯,我却根本不懂政治,那时的政治犯,都不 是为政治而去“犯”什么,而是政治需要的牺牲品。我连自己为什么坐牢都不明白,哪来的 精神支柱?死活听凭自然罢了。
老婆跟我离婚,妈妈来探监,我从来没掉过泪,不动感情,也不是故意不动,奇怪,没 了。这倒挺好。在那里边,有什么感情、希望、信念,都会成为自我折磨。我什么都不相信 了,人活成这个样子,有什么意思。唯一的消遣是写写字,把自己能背诵的诗文默写出来。 我叫家里人送些雪莲纸,打成线装书那样的八行格,用真草隶篆各种字体一张张写,自称 《古调陶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