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这条山路,奔跑着的不是四轮吉普车,而是两轮摩托。不用问了,张沪的命运一定 是凶多吉少。我缄默着,那位通信员倒是忍耐不住山路的冷寂,终于告诉我说:“张沪在前 天夜里突然休克,在她的枕边发现了安眠药瓶,大夫怀疑她是吃了过量的安眠药而想自 杀!”
“抢救过来没有?”
“直到我动身来这几时,她还没有苏醒。”
“还有呼吸吗?”
“非常微弱!”
“还有活下来的希望吗?”
通信员没有回答。
我哭了,无声地流着泪。我开始怨恨我自己。因为在两个多月前我回城休息时,她告诉 我她怀孕了。反右派斗争后,她几乎对夫妻性爱失去了兴趣,而我却没能体谅她的心情,单 方面地要求性爱。她说我越来越野蛮粗暴,是知识分子的蜕化表现。我很同意她对我的评 断,但是并不认为评断得十分全面。试想:一个在大山上每天和不会说话的石头打交道的 人,到家里再得不到温馨之爱,心灵将会变得像秋天山上的茅草一样枯竭。不是吗?
摩托车驶进闹市,穿过长安大街时,我有心元心地向天安门投望了一眼。毛主席的画像 依然像往常一样,对我微微而笑,庄重而慈祥。他或许没有想到在1957年的弹指之间,多 少家庭像一颗颗原子核似地破裂,昔日那些在烽火中追随红旗东征西杀的中华儿女,正在和 平岁月中,被一次又一次政治运动的流弹击毙!
在市第六医院的急诊室里,我先是呆若木鸡,后是扑向病榻。她躺在一张白白的被单 下,面色青黄,我伏耳在她鼻翼下,竟难以听到她的呼吸。我像个孩子似地哭了起来。我身 旁的一位白衣护士劝说:“冷静点、这儿是医院!”
我的岳父也安慰我说:“阿沪心脏还在跳动,还有生的希望。即使抢救无效,你也要理 智地对待生死问题。”
“她怀孕几个月了,这关系到两条生命!”
“我知道。”岳父气色黯然。
“还有希望吗?”我仿佛在苍茫大海中寻找救生圈,“倾家荡产也行!”
岳父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把我叫到病房外边,叮嘱我说:“医院只知道你是在市 郊改造的右派,还不了解阿沪的右派身份。一旦他们知道了她也是右派,中西医会诊就可能 作罢。你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免得节外生枝。”
“我记住了。”
“还有,你要记住‘既来之则安之’这句成语。阿沪就是真的走了,你也不要过于悲 哀!”
岳父居然还有心思来开导我,我心里简直容纳不下老人这番心意,因而眼泪顿时泉涌而 出。他掏出手绢塞在我手里,双目严肃地审视着我说:“小从,这不是儿女情长的年代,要 面对严酷的现实。我为了给自己寻找精神出路,常假想阿沪在上海地下党时,已经为革命献 身了!”
“不,她还有希望生!”我说。
“是啊!遇事要多从最坏处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