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我走了,你留在这儿吧!”
老人步履蹒跚地走了。我一直送他走出医院门口。这短短的路程,对我仿佛异常的漫 长,人的生与死,历史的是与非,在我头脑里冲撞着。厮拼着——因为走在我身旁的前辈长 者,衣褶里或许还残留着奔赴延安时的风尘,那双布鞋上还保留着枣园绿色草浆的斑渍—— 建国不过七八年,这位老人也成了反革命右派分子!这人间清浊该如何评说?!
当天下午,留在报社内部改造的梁沙军和辛大明,赶到病房来看张沪。大家面色如铁, 彼此相对无言。我从离开一担石沟,到此时点食滴水未进,精神的伤痛完全抑制住了我的饥 渴之感。还是辛大明替我在病榻前值了会儿班,我到北新桥附近一家饭铺吃了碗凉面。之 后,匆匆回家一趟,见到了母亲和年仅两岁的儿子。母亲因灾祸再次临门而欲哭无泪;儿子 则不知其内情,连喊我:“爸爸抱我——爸爸抱我——”
我和小儿子脸蛋紧贴,泪水顿时洇湿了他那片小脸。
“奶奶!爸爸哭了!”他嚷了起来。
“爸爸别哭,给我逮院子里的蜻蜓好吗?”
我沉默无言,只是把他抱得更紧。
“妈妈病了,你到医院看她了吗?”
你也许没有妈妈了——我心里暗暗地自语。
“妈妈前两天给我用彩纸叠了一只小船!”
她或许在苍凉的大海里漂走了——我想。
儿子用滚烫的嫩红嘴唇,亲吮着我脸上的泪:“爸爸!不哭!妈妈说爱哭的不是好孩 子!”
我放下小儿子,又安顿一下母亲,匆匆折回第六医院,第六医院原名道济医院,是解放 前美国长老会(隶属于天主教会)开办的——这是多少年之后萧乾读过《走向混饨》第一部 之后告诉我的。这里的医生护士倒和这个医院的名字相符,他们在下午组织了对张沪的会 诊,确诊张沪因服用了近百片安眠药而濒临死亡,抢救的办法提出了多项,最后一个著名的 中医宗维新老先生提出用中药羚羊角配合解毒,或许还有一线希望。但是医院没有此类贵重 药物,宗老先生亲笔为我写了一张条子,叫我速去西单北大街的西鹤年堂去找找看,如果该 店有此名药,凭他的声望或许能买到一点儿。当时,已是晚上9点钟了,我给周游同志打了 个电话,请求报社给以帮助,周游同志恰巧在上夜班,马上派了辆卧车来,以解决我去买药 的时间问题。大约在午夜前后、我把药买来,医生当即煎煮,并撬开张沪紧紧闭着的牙齿灌 进肚子。第二天上午9点许,张沪的呼吸明显强化,临近中午12点,她从胸中吐出一声长 长的叹息:“唉——”接着是不连贯的梦呓般的喊叫:“……我要从百货大楼上掉下来了! 我怕!挝挝挝挝挝!快接住挝!”
我笑了——尽管心里充满苦涩。
我连连向医生护士们致谢。特别向宗老医生表示了敬意。欣喜之中,却也不无忧愁。据 护士告诉我,张沪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虽然生命是抢救过来了,有可能留下终生的后遗 症,比如痴呆之类。当然,如果她从此成了丧失记忆的人,忘却了昔日的一切,对她的精神 伤痛倒是个永远的解脱。但我作为她的丈夫,宁愿她带着又一次的巨大创伤清醒地活下去。 也不愿意她变成不知痛苦的人形动物或植物人。而这一切,都非人力所能挽回,只有听天由 命了……
作为人类中繁衍生命的女人,痛苦确实比男人要多得多。张沪苏醒的生命还非常虚弱 时,马上要进行死胎引产。对此,她很害怕,要求我在她引产的那个时刻,一定要守候在医 院的诊室门外。这个要求对我来说太低了。至今,我不知是哪颗福星高照之故,张沪拖着瘦 弱的身子居然过了这一道道鬼门关,除去留下时常发作的头痛之外,还保留下了健康的神 经。
是出于感情,也出于赎罪之愿望,我雇了一名特别护士,和我日夜倒班护理着她。当 时,我的稿费虽已快花光,但是再穷也得对得起天良。时正盛夏,她因不能翻身,后背长了 褥疮,但其他部位都在逐渐康复。在这段日子里,我每天去医院时都给她带一个西瓜解暑。 月余时间,竟练就了挑西瓜的本领,因而每次用刀切开西瓜,张沪都惊异他说:“这西瓜真 好。”
她身体一天比一天好,我的情绪也水涨船高。但是我们一想到未来,都感到茫茫然而不 可知。是为了逃避对未来的思索之苦,也是为了不虚掷光阴,在看护张沪之余,我开始了长 篇小说《第一片黑土》的写作(即历经了二十多年之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北国 草》原型)。我怀念我的同时代青年朋友,他们为了开垦北国荒原,自愿组成了北京青年垦 荒队,去冰铺雪盖的黑龙江三江荒原上开垦荒地。尽管此时的我,已被历史划入了另册,但 对民族和祖国炽热的火焰,并未完全熄灭,我觉得我应该画出一幅幅肖像,才对得起这些北 京的儿女们。
我自知看护张沪的时间不会太长,一旦返回一担石沟就再没有笔耕时间,所以我在家里 拼命地写,然后到医院去打盹。大约有个把月的工夫,写满了3个大本本,估算一下约有 26万字的样子。其中,每张纸页上都有汗水浸湿的水圈斑痕。张沪病愈出院时,我的小说 已接近了收尾,我和张沪一起去向第六医院的孙院长致谢。哪知,迎面给泼来的是一盆冷 水,我们的心顿时结了冰。她板着面孔说:“说实话吧,当时我们不知道张沪是个右派分 子,如果知道的话,我们不会费那么大力气去进行抢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