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久就发生了我意想不到的事情— 王守清在一次回城休假后,几天没有归来, 我的心也像被掏空了似的,总是盼他早早归来,一天,两天……十多天过去了,他也没有返 回山沟。询问出版社的右派,大家都不知他没有归队的缘由。一天,右派集中学习时,“头 人”宣布了王守清的犯罪情节:由于老婆闹离婚,他用刀片抹了脖子,组织上对他进行了仁 至义尽的抢救,他苏醒后埋怨组织把他送进医院并且绝食。
后来,右派“头人”集中起右派来开会,“头人”宣布说:王守清妄图以死来对抗改 造,是彻底自绝于人民的行为。经王原单位研究决定,送他劳动教养。接着,“头人”听每 个右派谈认识、谈感想。会场上愕然。木然。哗然。这儿大都是文化干部,当然不乏对王口 诛笔伐之词,直到深夜才宣布散会。
当时已是暮春初夏,一担石沟的溪水已经潺潺而流,向阳的山坡上,草木萌动,自然界 正赋予万物以勃勃生机。但是王守清——这个山西大汉,却像黎明前陨落的晨星一样,在春 草染翠山谷的季节,从我们这个群体中消失了。
我心情十分惆怅,但也仅仅是惆怅而已,泥牛过河,自身还难保呢!加上1959年大跃 进高潮时期,人体机件的超负荷运转,常常使人的神经麻木滞呆。可是我更没有想到的是, 王守清只是一个开端,接踵而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我妻子张沪。
这是一段令人心悸的苦痛回忆。盛夏的清晨,我刚刚拿上镰刀和绳子,要去上山割荆给 编筐组的伙伴备料(当时王蒙的劳动任务是编筐),突然被“头人”喊了去。他说:“你不 要上山了,准备回城!”
“什么事?”
“张沪出了什么事情吧!”他淡档地回答,“呆会儿王主任会告诉你的!”
没见什么王主任,却看见(北京日报》通信员在队部办公室门口东张西望。他身旁停着 一辆摩托车。他发现了我,立刻向我招手说:“喂!快上车吧!我正在找你呢!”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坐上再说。”
“我去找王主任说一声。”
“不用了,我替你请假了!”
混混沌沌,就像夏日早晨游荡在山间的浓雾,覆盖住了我的眼、我的心。我搂着驾驶员 的腰,用最大的声音询问他,他只是千篇一律地回答:“她病了,别着急,不要紧。”其 实,我心里也揣摸出个八九不离十来了。通信员是清晨抵达这个山沟沟的,没有十万火急的 事情,他不会星夜赶到这儿来。这儿离北京有一百多里路,其中一半多是盘山小径,十分难 走,想必这位热心肠的通信员在凌晨就离开了市区。
了解张沪的除了她自己,就算我了。划右派后她非常悲观,特别是她父亲和弟弟也划右 后,她的情绪坏到了极点。在一担石沟编筐组的日子,她对我说过:“维熙,我干的活儿比 你轻,心却比你累。我有时真觉得活腻味了,反正为你生下了一个儿子… ”我当时总是宽 慰她,叫她想开一点,并用“天无绝人之路”的古语来说服她。她沉默无语,后来她怀了 孕,心情更忧郁了,从家里寄往一担石沟的信中,常常出现“我走累了”一类的双关语。我 无回天之术,只能用空洞的安慰回复她,但我没有料想到她当真要和这个世界诀别。
山风在耳畔鸣响,弯弯绕的山路显得比以前更为漫长。我想起半年之前,也是在这条盘 山公路上她对我的低语:“维熙!不要紧,缝上两针就好了!”
“这足以证明我们没做过亏心事,不然,你就变成独眼龙了!”
那是一次背运石头时发生的事情:那天,开山的炮声刚刚响过,我背着一荆篓石头,穿 过放炮的地区。为了尽快把石头运往建筑工地,我在乱石丛中疾行。没想到,刚刚被炸崩下 来的石片净是虚石,我一脚踏上去就陷了进去,尖尖的利石划坏了我的腿,同时头沉重地向 前栽去。还算好,背篓里滚出来的石头没砸着我的后脑,但龇牙咧嘴的石片,一下扎进了我 的眼窝。我迷迷糊糊站起来时,已是满脸鲜血。
我被架上了吉普车,驶向门头沟医院。
坐在我身旁的是张沪,当时她在编筐组编筐,是王蒙告诉她我出了事故的。她放下手中 的荆条,没解围裙就奔向了吉普车,在环山公路上,她一边用毛巾蒙住我的血迹斑斑的脸, 一边对我说着宽心的话。
也真是老天爷开恩,那块尖石,假如再往下挪一公分,我就成了一个独眼龙。医生给我 打了麻药后先剃掉眼眉,后洗净伤口,最后在眼窝里缝了四针。右派妻子搀扶着一只眼蒙着 绷带的右派丈夫,挤上了进城的公共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