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我再次吹响口哨,想逗出它的歌喉来。
这时,又一群麻雀飞向松林。我迫不及待地从坟坡上爬了起来,扬着手臂去驱赶麻雀, 等到麻雀被驱除出境后,我发现那只小“柳叶”也消失了。
我沿着松树林转来转去,脖子都仰酸了,再没有找到那只鸟儿。我很惆怅,好像丢了什 么贵重东西似的,一声吆喝,使我蓦地一惊:“瞅你霜打了似的,怎么不轰赶‘老家 贼’?”我回头看了看,是在鲁谷村改造的梁沙军手提着一根棍子,窜到下庄的地界里来 了。还没容我说什么,他就笑嘻嘻地嚷道:“我日他娘,麻雀打跑了,共产主义就到了。”
我说:“你活腻了吧?”
他仍然笑得合不上嘴:“就地解决更好,这儿靠近人民公墓。我日他娘的,我还没有 ‘人民’的资格哩!真断了气儿该埋在哪儿?”麻雀战后的不几天,他从鲁谷到下庄来,非 要我们陪他去看看公墓不可。由于我们三个人经常在那儿干活,早已丧失了新鲜感,表示不 愿意去。但他执意要我们陪他去散散心,我们只好舍命陪君子。
至今我还记得那是个麻阴天气,由于太阳被云彩遮住,一座座土坟、石棺都笼罩在灰色 当中。倒也不错,比暴晒的蒸烤要凉快一些。我们背着手,悠闲地在墓地中穿行着,那神气 不像巡视死亡之国,倒像浏览两旁地摊上的商品。梁沙军情绪要比我们兴奋,他不时停下脚 步看看墓碑上的姓名,以及石碑中镶嵌进去的死者照片。当他走到一座石棺面前,突然向我 们招手:
“喂!过来看哪!”
不用走过去看,我们也知道使他感到好奇的是一座合葬墓。那是解放后我国第一批去苏 联留学学生的石棺,正值豆蔻年华的一男一女,在国内就是一对情侣。一天,他和她在列宁 格勒涅瓦河上划船,被风浪卷入河底。留学生们为了表示对他和她深切的怀念,尸骨运回祖 国后,集资立碑,把他们合葬在这座石棺之内。我们初到下庄时,就仔细地观看过这个石 碑,上面除了这两个留学生的姓名和死亡缘由之外,把他们的照片也肩挨肩地镶在石碑中 间。因怕风吹雨淋,死者的灵魂不得安宁,这儿石碑上镶嵌着的照片,一律用透明的玻璃纸 蒙着。这两个死在遥远异国的中国之魂,此时正从发黄的玻璃纸背后,向我们微微而笑哩!
“走吧!”我们催促他。
“这一对留学生长得很漂亮。”梁沙军目不转睛。
“自古红颜多薄命!”我说,“他俩到天国去结婚了!”
“再浪漫蒂克,也不如在人间活着。”骆新民说,“当然要是活到1957年,一对儿都 戴上右帽!倒也是死得其所。”
“诸位老弟,要是我有那么一天,我请你们也给我弄一个石头棺材。不,砌个水泥的也 行。”梁沙军一副乐天派的架势,打着哈哈说,“不过,当你们路过这儿的时候,千万别忘 了一件事,就是把大跃进中的新鲜玩意——诸如小土炉的钢超过英国赶上美国啦!什么‘对 右派进行大赦一律摘了右帽了’等等,及时向我汇报。我日他娘的,我这个党员听了会从棺 材里蹦出来,高兴得起死回生的!”
他笑了。我们也笑了。
谁也没有想到,他久久在公墓中徘徊穿梭,竟是一只受了伤的鸟儿在为自己寻觅永久性 的安息巢穴哩。
一年后的1959年冬天,我手中无有鲜花,却带着无限悲伤,到这儿来哭沙军——这是 后话。
当然,在苦涩的精神沙漠中,也并非没有诗情。在1958年的改造日历上,留给我印象 最深的是王复羊的结婚。借着回城休假的一天,我们为他和她的结合举行了简单的欢庆仪 式。
婚宴是在裱背胡同口内一个四川担担面馆举行的。两间铺面房里有四五张餐桌,我们七 八个人占了一张圆桌。几碟酒菜,一瓶烧酒,主食是碗里放了不少辣椒面的细面条。之所以 弄得这么简单,主要是怕声张出去,说右派分子们借王复羊结婚在搞集会。梁沙军则从另一 面解释这个问题,他端着酒杯说:“咱们都划定到资产阶级圈儿里来了,这回办个无产阶级 的结婚仪式,说明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考虑自己的思想改造。”
“担担面很长,象征你们能够白头到老!”赵老夫子——赵筠秋说。
我说:“里边有辣子,祝愿你们的未来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