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娘子今年几岁了?"
他拙劣地动问着,却不知道在这个环境中这是一句既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答复的蠢话.师师当然不会答理他.他又重复问了一遍,师师索性坐到对面的湘妃榻上躲避他,使他十分狼狈.李姥得问,附着他的耳朵,轻声道:
"师师是生就的小性儿,对陌生人不太肯搭腔,客官担待她些才好."说着掀起门帘,一笑出去了.
阁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师师仍然没有理睬他,却摘下挂在壁间的一张瑶琴,挽起衣袖,轻拢慢捻地弹起来.
她鼓琴,是为了要履行一个歌妓对于送了缠头的来客应尽的义务.这与其说是为了敷衍来客,还不如说是为了敷衍李姥,她要不为他做点什么,在养母那里交不了账.
她鼓琴,也为了要借鼓琴的机会阻止他说那些蠢话.到现在为止,她正没有正眼儿瞧过他一眼,但从刚才那句问话中推想出他的为人.她生怕阁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时,他还会问出一些更加无聊和更加愚蠢的话,使她难以对付.
她鼓琴,也是为了表示藐视他,把他放在"牛"的地位上.在她心目中,一切达官富商,面对着她的"绿绮"琴,都变成了牛.可是这哀怨抑郁的琴声却把她自己打动了,引起了身世之感.她随便弹了一回以后,就完全无视他的存在.认真地弹起一阙她自己谱制的《吴江冷》琴曲来.一曲既终,泠然生寒,连屏风上画着的淡墨山水也似乎着上了绿绮琴的颜色,变成绿色,以后变成了更深的黛绿.这时黛绿色也染上她的衣衫、裙子、头发、手足,染上了她的思想感情.一切都变成深绿了.他蓦地抬头,看见嵌在梳妆台壁间一付小小的楹联:"屏间山压眉心翠;镜里波生鬓角秋",那镶嵌在竹联上的蚌壳和石子的碎屑似乎也在发出绿色的闪光.
接着他又听到她低吟道: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⑤
晶莹的眼泪突然流进她的目眶.
虽然生活在绮罗丛中,成为绝代名姝的李师师,却有着一段凄凉的身世.她是东京城里东二厢永庆坊染局匠王寅的女儿,她妈在她落地的当天就感疾死去,留下她和爹两个过活.早熟的师师还能回忆起爹用了豆浆、羊乳喂养她长大的一些片断.爹每天赚的二、三十个大钱,养活自己也困难,哪能再拖上一个女儿.有人劝他把女儿卖了.说什么:
"娃儿家长得眉清目秀,到哪儿去都不会吃亏.你舍得把她卖给大户人家,自己轻松了,也叫她过好日子."
爹生气了,发话道:
"俺穷也要穷得有志气,亲生女儿,颠倒卖给别人去养活,叫她做一辈子的梅香丫鬟?就算过好日子,俺女儿也不稀罕!"
爹说到做到,宁可自己饱一顿、饿一顿,女儿面上却一点不肯亏待她.还亏得几个穷朋友帮忙,将将就就地也把她养到四岁.那年春间,她又生了一场大病,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容易凑了一、二百个钱请诊赎药.到了药店,还差五十个大钱,掌柜的把包好的药高高地挂在钩子上,说:"凑齐了钱,再来取药!"她爹只想到女儿危在顷刻,满心指望这服仙丹灵药起死回生,一时片刻到哪里去凑那五十文钱,只好两次三番地哀求,说明天凑齐了钱,一定补上,药先拿回家,治病要紧.你们如不相信,就留下衣衫为质.
掌柜的看见这件光怪陆离染满颜色的衣衫,不由得尖刻地笑起来:
"破布衫留下来,撕成抹布,还嫌腌脏哩!俺这里不开当铺,留下衣衫何用?穷小子没钱赎药,何不到保济惠民局⑥去求布施?"
"如今惠民局的施药,都施给阔官人了,哪里轮得到俺穷人?"
一句话触恼了掌柜的.原来这家药铺子里大大小小一千多个抽屉中的药材都是从惠民局的库房里变个戏法搬运过来的.他顿时翻了脸,拍着柜台大骂:"穷小子不长眼睛,一清早多少顾客,有功夫与你盘口舌?"两个争吵起来,掌柜的千穷万贱地骂.她爹一时情急,隔柜台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抢了药包就走.怎当得药店人手多,把他横拖倒拽地送进开封府.谁知开封府尹就是这家药铺的后台老板,掌柜的又是开封尹的小老婆的老子,事情闹大了,他这才明白自己已惹下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