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赐见后,奴婢就照官家的旨意回了.贵人看了画,搁在琴桌上——就是那张摆在东壁窗沿下的黑漆琴桌,叫奴婢回来道谢,却把冠子退下来了,说:'这个不如官家收回,转赐给别人也罢!'奴婢再三叩头,苦苦哀求贵人赏收,说冠子退回去,奴婢要受千刀万剐.贵人一言不发,只叫小藂捧了盒子,把奴婢打发回来."
张迪不禁又在心里想道:"这个小藂不知天高地厚,竟也把咱家看成为低三下四的人,呼来喝去.还把咱推推搡搡,扠出门外,全然不留点面子.这个黄毛丫头可知咱张内相在朝廷里的面子有多大啦!王太宰万事要让咱三分,高殿帅整天跟在咱家屁股后面转,咱还爱理不理哩!你小藂又算得什么……哎呀呀呀!咱家想到哪里去了,活该扪嘴."
于是他大声地把最后的一句话说出来,清脆地在自己面颊上批了一掌,立刻又爬在地上,磕两个响头道:
"奴婢没有办好官家交下来的差使,特来领受千刀万剐!"
官家挥挥手,斥退了张迪,嘱咐他休得在宫里胡言乱道.
虽然他明白在宫廷的环境里,能够保守秘密的程度是十分有限的.他怀疑过不了半个时辰,这条狗子已经蹿到皇后寝宫中去搬弄是非了.可是让郑家的知道了又怕什么.他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他斥退了张迪,自己陷入深思中.
赐冠和赠画是在他的头脑中酝酿了好多天的一个猛烈攻势的开端.师师退回冠子,连看都不屑一看,表示她仍然坚守壁垒.丝毫不愿退却.可是她又收下画.这幅画的示意如此明显,她岂能不明白用意?她既收下了画,等于默认了画中的涵意,说明事情还有希望.他决定明天亲自去走一遭,来个奇袭,索性把话明讲了,看她又待怎样!
当夜他辗转不能成眠,他想出种种方法:软求、哄骗、轻微的要挟,坦率的愬告……一切他能够想到的花招他都想到了,准备明天使用.可是经验告诉他,不管他下定多大的决心,不管他准备了多少套办法,一旦到了她面前,他的一大半的攻势都会被她一瞥轻蔑的目光所挡住.优势在她那方面,她是很难,或许是不可能被征服的.
这一夜,他觉得自己比往常更加是一个不幸和苦恼的人.
(二)
官家第一次驾幸镇安坊李师师的行馆,已经是十三年前的往事了.那一天是大观③元年八月十七日,中秋节的后两天.官家所以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并非因为它特别值得留念,而因为那一天安排得异常别扭的戏剧化的场面,曾经使他丢脸,留给他的只是一个十分耻辱的回忆.
事情还不止耻辱而已.官家认为直到十三年以后的今天,他对她说过多少温柔体贴的话,起过多少海枯石烂、此心不渝的誓盟,仍然不能使她回心转意、心甘情愿地进入宫廷,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恐怕就在于她对他的第一个印象太不好.虽然师师本人没有如此明白地对他表示过,在他和师师的关系中,许多事情都要依靠他的感觉、体会、猜度来领会她的意思.除了在节骨眼儿上,她是不轻易表示心头的想法的.
他记得,那天为了驾临陇西氏④,确是做了许多准备工作.事前他让张迪和另外两名内监化装为亲随模样,用礼盒装了两匹内府的紫绒、两端霞光毡,四颗龙眼大小的瑟瑟明珠,四百两白金送去给师师的养母李姥,说是中州大贾赵乙歆慕师师的名声,要求"过庐一饮".这笔稀有的重礼果然把李姥打动了,答应接待他.到了约定之日的傍晚,他在一批内监和禁卫军暗中保护下,跨着那匹"小乌"来到李家作客.李姥开始在堂户卑隘的外厅廷迎接他,坐了片刻后,就把他请进一间布置得较为精致的小轩里.献上清茗和时鲜果品.李姥陪他谈了一回市井杂闻,又趁机打听他的家世.对于前者,他虽然假充内行,毕竟所知有限,有时不免要露出马脚.对于后者,他更是讳莫如深,只好含糊其词地应答了几句.好在李姥的着眼点只在他的经济来源,并不需要认真核实,两下里也马马虎虎地对付过去了.不久李姥告罪出去,留下他独自在轩子里欣赏壁间挂着的屏条对联.这方面才是他的专长,拥有充分发言权.他发现在这里张挂的古人和当代名士的字画中尽有精品.其中他最欣赏的是晏叔原写的一幅屏条,词字俱佳,词中还嵌有师师的名字.小晏十多年前已经去世,词中的师师不可能就是当前名噪一时的这个李师师.但她能够把这幅词弄到手,点缀在自己的客厅里,也算是难能而巧合了.
在这里,他初步看到师师的兴趣爱好,确是不同凡响.
到了晚餐的时候,他又被李姥逊进一间布置得更加华丽的后厅.那里已经备下一席丰盛的酒菜,仍由李姥打横陪坐,喝了几盅酒.李姥吹暖嘘寒,说长道短,显得异常热络.他在这里受到了一个送了重礼的富商的待遇,丝毫没有可以抱怨的.可是他是为师师而来,来了一个多时辰,已经换了三处坐地,仍未见师师的影子.让他这么久候,未免离题太远了.
最后,他才被送进师师楼上接待客人的一个小小的阁子里.令人吃惊的是,在那里也仍然是阗无人影,连贴身的侍女也没见一个.但是阁子里的淡雅清远的布置陈设(后厅里那种华丽的气氛在这里已经一扫而尽),使他感觉到处处都有师师的存在,使他想到这个阁子和它的主人,才真正当得一个"韵"字而无愧.
他还没有看到李师师本人,可是一个根据见闻和想象组台起来的李师师的婷婷倩影,已经在他心意中浮现出来.
他不知道又等候了多久,才听见接连着内室的门里有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服声,然后在荧然灯光的照耀下,看见李姥拥着含睇不语的师师姗姗而来.她在服饰打扮方面不符合他事前的猜想,她似乎完全没有妆扮过,脂粉不施,黛眉不画,松松地挽一个家常的慵懒髻,穿一件平平常常的玄色衫子,却有着水芙蓉的体态,而在神情、姿态方面又宛然是他所理想的,甚至于比他能够想象得到的更美、更"韵致".
她默默地坐在李姥身旁的一只素墩上,既设有特别招呼他,也没有对李姥有意要把他们撮合起来的说话接茬儿,看来她根本不想理睬他.原来在李姥身上起着重大作用的贽赆,在师师身上也起了同样重大的反作用.她听说来客是个送了重礼的富商,便不肯接待他.李姥费了多少口舌,才勉强说服得她出来见一见面,但她在心里决定了只能以对待富商的规格去对待他,她倒不是看不起"商",而是傲视"富".李姥把她拶得越紧,就越发引起她的反感.素来知道她脾气的李姥,也生怕一下崩了,不敢把她逼得过紧.李姥只在暗中递眼色,要他主动跟她搭讪说话,讨她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