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倞点头赞同他这一观点,还进一步说:"今日看来,朝廷只要顺应百姓之心,力御金寇,就能使人心翕服,共挽狂澜.如再苛刻百姓,屈从和议,为城下之盟,则祸乱立见,不堪设想,成败治乱,判然可见."
"朝议与众议相合者昌,朝议与众议相戾者亡.晚生不揣蚊负之微,再三上书,无非要使朝廷熟知路人之心,两相翕台,然后金寇可御,强敌可退.如不此之图,使浪子辈安居朝端,李枢密、种宣抚恐不得竟其全功."
"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少旸此论极是.昨见李枢密在开宝寺竖起三杆御前报捷的大红旗,眼见得就要与金寇恶战一场了,"说到这里,邢倞停顿了一下,不禁露出一点迟疑的神情,"但愿种宣抚指挥若定,赢得这一仗,社稷重安,天下幸甚!"
不用说,邢倞、陈东都是坚定的抗战派,他们都以万分迫急的心情迎待这场胜利.可是,从此刻谈话中,不难听出他俩对这场胜利多少还有点保留,是因为期待之深,不觉耽心过度?当然也有这样的心理因素,但又不光是这样.从他们了解到的一切情况来看,不仅是主和派,即使在主战派的内部也有令人不太能够放心的地方.譬如军队尚未出动,李纲就预先在开宝寺监竖起报捷的大旗,对最重要的军事行动,掉以轻心,给人以轻率的印象.邢倞这几句听似无心的话实际上却含有微妙的谴责,与他相知甚深的陈东也完全能够领会他的涵意而与之发生共鸣.
从西北勤王军陆续抵达京师以来,总的形势确乎好转了,但从这几天看来,似乎正在滋长一种骄傲轻敌的情绪,并且逐渐代替了围城初期那种悲观失望的情绪,两者都是危险的.想到这些,他们两人的心情都不禁沉重起来.
分手前,陈东邀约邢倞一起去买那部《翰苑集》,他们不愿在最热闹的市区露面,只好到城南龙津桥一带书铺林立的书市去问.问了好几家,竟然买不到这部书,原来从朝廷下诏求直言以来,根据"城门闭、言路开"这一特殊规律,不仅太学生,就是许多中下级官儿也相率上书言事,大家都要找一部《翰苑集》来作参考,书店里的存书销售一空.当然在另一种情况下,"城门开、言路闭",敌兵退去,危机解除,城门大开,朝廷对于装点门面之用的所谓舆论的需要减少了,投机书商赶忙翻印的大量《翰苑集》肯定会发生滞销现象.他们发财不成,反而要大蚀其本.
虽然反映公众舆论十分敏感及时的陈东对市场信息却不甚灵通,一时也想不出城门之开闭与《翰苑集》能否买到有什么内在联系.他买不到书,未免失望,后来还是邢太医答应把家里的一部找出来奉送,他心里才好过些.
邢倞还想送陈东回太学.陈东估计在目前群情激昂的情况下,权奸们不致对他下毒手.如果他们真要暗算他,赔上一个邢太医也无济于事.坚决辞谢,不要他送.邢倞想了想他的话不错,但分手后,仍暗暗跟在他身后,目送他回进太学大门后,才自己回家.可笑陈东只知道直道而行,两眼睁睁地只顾看前面,竞没想到住他背面还有那一双多情的眼睛正在暗暗地保护他!
(四)
受到层层重兵保护的金军东路军统帅斡离不,这时正坐在营帐里,为考虑全盘的"军事地位"而陷入沉思.
斡离不是果断剽疾的战士,是久经大敌的名将,又是在十年辽金战争中锻炼出来的老练的统帅.这次他出兵以来,所向克捷,用了不到四十天的时间,就驰渡黄河,包围东京,创造了战争史上的奇迹.可是,此刻他比麾下任何人都锐敏地看到自己军队所处的不利情况以及很快就会发生的危机.
金军出动之初拟订的军事计划,是让粘罕统率西路军攻取太原,横断黄河,在西京河南府②郑州一带布置阵地,拦截宋朝自潼关方面开来勤王的西北边防军,不使东下.这样东路军就可以全力进攻汴京.
当东路军乘锐南下,即将渡过黄河之际,粘罕特派他麾下大将,西路军监军完颜希尹带来西路军月前正滞留在太原城下的战报.斡离不当机立断,立刻请完颜希尹赍带他的书信回见粘罕,建议他派大将娄室阻部分军队包围太原.粘罕本人亲率大军,径渡黄河,仍按原定计划拦截宋朝的西北勤王之师,以配合东路军作战.
在金廷中,斡离不的地位超过粘罕,侵宋的两路之师,虽无明文规定,按照不成文的法律,粘罕要接受斡离不的指挥.可是长期来粘罕独当一面,也已养成骄纵自大的习惯,他不甘心自己居于配角的地位,更不愿让斡离不独成大功.他拒不接受斡离不的意见,这大大地出乎斡离不的意外.当完颜希尹回来向他禀报时,东路军已在汴京城下,势成骑虎.斡离不明白如果不能迅速攻入东京,北宋援军大集,真定重镇尚在宋人坚守中,自己后路受到威胁,将处于十分不利的地位.
正月初六初七两天,斡离不指挥全军猛烈攻城不下,以后尽管他在政治攻势中威胁与利诱并施,勒索得一笔骇人听闻的金银财帛,并迫使宋朝同意割让河北河东三镇.玩弄宋朝的君臣于掌股之间.但到种师道的勤王军进入围城以后,他明白自己在军事上已被打败了.现在最好的出路莫过于安全撤回,但要做到这一点而不受损失,也是很不容易了.
二月初一,也就是陈东、邢倞说到"未有权臣在内,大将能立功于外"的第二天,斡离不整天都与刘彦宗在一起商量研究突破困境的办法.饶他刘彦宗足智多谋,枉自设计了五六个方案,都经不起进一步的推敲.直到黄昏时,刘彦宗才回到汉营去.这里斡离不留在营帐里,坐困愁城,还是一筹莫展.
但是"奇迹"出现了.傍晚以后,刚刚掌上灯,近侍们带进一个衣衫褴褛、满身血迹、跛着一条腿走路的青年汉子.他就是斡离不派到朱朝去当内奸的宦官邓珪.斡离不一见他就相信必有好消息相告.果然,邓珪郑重其事地端下幞头,从发髻中取出一颗小小的蜡丸呈上.然后自我表功道:他凌晨混出曹州门,迤逦数十里,一路上遭受无数困难,两番被守城门的宋军盘诘搜查,击破头脸,后来在城外又被大金的军士打折左腿,好容易绕道而至太子郎君的营帐,呈上蜡丸,总算不辱使命.他说话的态度好象在土场上演完了戏,仰面伸手,向观众索赏的猢狲.斡离不无暇理睬他,紧忙把蜡丸剖开,里面是一团经得起百般揉搓的桑皮纸,密密麻麻写着绝密、紧急的军事情报,报告今夜亥时姚平仲、杨可胜率军一万,开万胜门出来劫寨.斡离不一看就知道这团蜡丸价值之大,即使把他从宋朝勒索得来的金帛,拨出半数赏赐绐邓琏也不嫌多.当下他堆下笑脸来细细打听蜡丸的来源.
当然,这颗蜡丸的来源十分可靠,就算渊圣皇帝亲自写一份情报送他,也不见得比它更为可靠.
参加枢密院会议的当朝首相太宰李邦彦似乎漫不经心地把会议的内容,决定出击的具体计划和出击时间都告沂了李棁.谁叫官家任命李棁为同知枢密院事,既然任命了他,由枢密院主管的军事行动,岂可不令"同知"同知.李棁又迅速把这一切告诉了邓珪.谁叫官家亲信邓珪,他既是官家的亲信,还有什么事情要对他保密?经过这两番转手,他们很容易通过这条心照不宣,万无一失的渠道,把消息传进斡离不的耳朵.在禀报蜡丸的同时,邓珪还加上一条他亲眼目睹、千真万确的证据,在开宝寺两廊下有三面红旗,那是专为打赢了这一使向御前报捷用的.
李邦彦、李棁泄露军事秘密,当然也有他们十足的理由:种、姚、杨等几个"赤佬"如果打赢这一仗,就会破坏和议,断送他们首相和副使的地位,不如把这笔人情送给斡离不,让金人打赢这一仗,官家死了战守这条心,然后和议可成,"社稷"可保,这才是他们的尽忠报国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