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前夜草疏的当儿,虽然义馈填膺,心里的议论风发,笔下却感到有些枯涩,几次为了用不好一个恰当的转折词儿,搁下笔采,写不下去.一心想找一本陆宣公的《翰苑集》①来参考参考,一时竟找不到.当下心里决定,明天上了书,一定要到州桥大街的书肆里去买一部,买来后要发一个狠锁在书箱里,不再拿出来让同舍生借用.事实上,这部书,他先后已买过三、四次,只为鼓励同学草凑稿,上万言书,主动借与,或让他们自己拿走,后来都转辗丢失了.
他买书的决心下得如此之大,下一天出门时,摸摸袋兜把几十文看囊钱都揣在怀里,心里盘算;今天出门投书,眼见来不及回学舍来乞饭.如果买了这部书,就吃不成一顿午饭,如果要到店铺去吃一顿即便是最简便的饭,就凑不齐一部书价.熊掌与鱼,两者不可兼得,宁可要书而省下这顿午饭.长期过着学斋的清寒生活的陈东,忍饥耐寒,并不是稀有的事情.
因此在他上书的当儿,心里盘算着的不是个人的荣辱,也没有去考虑因为得罪了权贵可能带来的种种迫害,倒是担心今天有没有一顿午餐可吃.
投书以后,他径往书铺走去,忽然迎面来了太医邢倞,手里拎一只熟悉的酒瓶,另一手中似乎还有两包熟菜.陈东不由得大喜过望,心想这下好了,买书和吃饭两件事都齐全了.正待迫上前去,忽见邢倞向他递个眼色.反应相当迟钝的陈东要过好一会才领悟到邢倞的意思.不过一经领悟了,他与邢倞倒配合得十分默契.两人装得互不认识,东拐西弯,专在小街别巷中穿来穿去.不久,便把开封府派来钉陈东梢的两名公人摆脱了.四面一看无人,两个抚掌大笑,然后就在僻静处一家只有三张桌子,此刻都空着的小饭铺里坐下来.
"太医怎不把何老爹约来一起喝酒?"这个圈子兜得不小,陈东早已饥肠雷鸣.他一面问,一面就向"大伯"讨来两副杯筋,不待邢倞动手先就吃起来.
"俺刚去找他不着,只好独自跑来找少旸痛喝数杯."邢倞也不客气,动手就吃.
几句话交换过,邢倞情不自禁地痛赞起来:"少旸身在江湖,心存魏阙,今日一奏,震动九阛,大快天下人之心,真可谓功在社稷!"
邢倞说了这时候人人看见陈东都要说的话.话虽然说得一般化,赞扬确乎出自衷心.
被买书和吃饭两件事搅在一起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的陈东,一时竟然忘了他刚才做过的那件大事,被邢倞提醒后,才问:
"邢太医从哪里听说晚生上书之事?书刚投入不久,恁般快就传进太医的耳朵?"
"书虽投入不久,底稿却在昨夜就传开了,一宵之间,传遍九阛,如今人人都在议论此事.俺得信已迟,未及跑来相伴少旸一起去鼓院投书,只好酌酒相贺.少旸且干俺这一满杯!"
平常不知与邢倞干过多少杯酒的陈东,此时被邢倞点明了是庆功之杯,却有些腼腆起来.他盖住自己的酒杯,不肯让邢倞斟入.邢倞只索罢休.
"适才道路喧传,少旸的奏疏已达御览,官家将有发遣,不知少旸自己可有所闻?"
"此番上疏如能把梁师成扳倒,倒也痛快.只是奏疏上去不久,朝廷行事,岂能如此神速?"
"梁师成厕名'六贼'之列,"邢倞沉吟一回道,"扳倒他不难.只有那浪子宰相根柢已固,羽翼早成,官家早晚都离不开他.依俺看来,纵使梁师成发落行遣,也不能动李邦彦分毫.早两日,李枢密、种宣抚几次向官家进言,大臣主和误国,说得何尝不淋漓尽致,其奈官家不悟何?俺看天下之事尚未许乐观哩!"
一月之内,三度上书,陈东的目的并不是为自己博取直声,而是希望能够打动官家之心,改弦更张,与天下更始.这说明陈东对渊圣本人还存在着较多的幻想,这一点与邢倞有所不同.但对于李邦彦这伙人的深恶痛绝,两人看法完全一致.当时相与感叹一回.接着邢倞又提醒陈东道:
"少旸已与浪子那伙人结下深仇.岂不知新任开封尹王时雍走的是四尽中书王孝迪的脚路,王孝迪又是梁师成夹袋中的人物?得罪了梁师成,王时雍一定恨得你咬牙切齿,今天他已派眼线暗暗相随,得机必要下手陷害.少旸倒要躲避着点."
"此事虽在意料之中,倒也不足为惧."只有讲到节骨眼上,陈东的态度才激昂起来,"晚生三度上书,早已置生死于度外.苟有利于国家,蝼蛄之生,又何足惜?不惟晚生如此,就是那太医元宵那日在镇安坊力持正义,不让王时雍那厮下毒手抄李师师的家,令人痛快之至!可知你我所行虽异,两心实同."
"说起那日之事,俺也是临时得讯,匆匆跑去.倘非少旸倡义,汪若海、雷观、徐伟诸位擘划一切,邀来何老爹、小关索李宝等拔刀相助,威慑群小,师师可要吃他们的大亏了."
"何老爹、李宝都是风尘中的侠士,江湖上的人杰,不愧为侯生、朱亥一流人物.他们仗义执言,登高一呼,街坊邻舍,不期而集者顿时就有数千人.天理人心,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