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确息仍未报来,局势更加混沌.
城内为数不多的常胜军还能力持镇静,劝告居民毋得惊扰,但是居民们到处打听消息,一会儿传说张令徽、刘舜仁无耻降敌,一会儿传说赵鹤寿、赵松寿兄弟以身殉国,他们互相走告,掩盖不住内心的惶恐.常胜军采取严厉的措施,白日戒严,禁止行人在街道上往来.
中午以后,对官员们的监防又加紧一步.除蔡靖一家外,他的幕僚属吏一概撵出府门以外,顿时内外隔绝,不通信息.这促使蔡靖把朦朦胧胧的结沦更趋向于具体化,而那些空空洞洞的圣贤之训、华夷之防,也变得更加虚无飘缈了.
这时他蓦地想起旬日前接到清州被占的消息,时当留在界首的接伴贺正且使傅察被俘不屈,骂贼而死,副使蒋噩、武汉英髡发易服,泥首乞降.傅察是自己在太学中的同舍生,后来又在礼部共事多年,生平以节义相砥砺,可称得是个畏友.他被四太子兀术杀死后,从人回来传达他的死状,大义凛然,与副使们相较,有泰山鸿毛之别.把这件事上告朝廷的奏章就是他亲手撰制的,写得淋漓尽致,以期不负死友.当时自己朗声读了几遍,也十分感动.在奏章中,他痛斥蒋噩、武汉英面缚阶前,腼颜偷生,曾狗彘之不若!表彰义烈、斥责奸佞,自问持论甚正,析义甚精.此刻一层朦胧意识蒙上他的头脑,竟有些迷糊起来,忠佞之间的界限也不象旬日前那样黑自分明了.现在他的想法和草疏那会儿已经有相当大的变化.
"之明刚直博大,正气磅礴,死得磊磊落落,朝廷自有恤典.蒋噩、武汉英临难之际,勉应危局,也亏煞他们,只是生死一层未曾看透,尚有一间未达,例也不可厚责他们."
要达到生死关头的那一"间",固然很不容易,已经达到过又回出来,再要"达"进去,那更加是难上加难.看来,随着他的持论的改变,这一"间"是永远达不到了.
晚晌时刻,那个面如铁石的军官忽然闯入府来,换上一副笑吟吟的面孔,邀请蔡靖父子前往郭药师家中赴宴,他说是:"副使有屈安抚至府中宴集."
郭药师虽为燕山路安抚副使,他手下人一概称他为统领,副使这个职街早被人们遗忘.如今这军官改口称副使,那非出于他本人的特别关照不可.郭药师机诈百出,这一表示谦逊的称呼,一定有他的道理,为吉为凶,一时尚难逆料,但足以证明,他本人确从东城外回来了,距离哑谜揭晓之期已经不远.蔡靖怎敢怠慢?急忙携带儿子奔往"同知府"赴宴.这座同知府据传还是当年安禄山在卢龙节度使任上的旧第.安禄山、史思明相继为大燕皇帝,即就节衙改建为皇宫.它经历了二百多年的沧桑,中间迭为节衙、王府、留守府、皇宫,现在改成同知府后,仍然是府第潭潭,棨戟森严,比蔡靖所居的府衙不知要壮丽多少倍!一踏进它的门口就会使人不自禁地产生能不能再回出来的恐怖感.
安抚使司主要的文宫和幕僚都被召来赴宴,酒筵摆开,果然丰盛,奇怪的是始终不见主人之面,连常胜军的二等将佐也没有露面,只有一个小小的文官王枢殷勤作陪.酒席一散,又是那个小军官出来打招呼,说:"副使传话,请诸位都留在同知府里过夜."实际上都被软禁起来了.
自从在三河县见过郭药师以后,蔡靖经过极其复杂的思想斗争,在生死关头的参悟上经过好几个反复,现在是一个朦朦胧胧的意识占上风,那就意味着斗争已经结束.现在的形势已经十分清楚,晚上不但禁止回家,即使关在同知府里也有人相伴,免生意外,那么他要死的自由也已丧失.这一夜他睡得多么沉酣!
以后发生的事情,正如人们意料,是蔡靖这一点朦胧意识的合乎逻辑的具体发展.他、郭药师,以后还有斡离不似乎在演出一出三方面都默契在心的喜剧.
初八日,郭药师终于露面了,他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对众人表白:"药师非不尽心为国,前日鏖战,尽心殚力,仍不免一败,乃诸公亲眼目睹者.今日归顾大金,不能与朝廷诸公全始终之义矣!事非得已,天地鬼神,实鉴我心."然后单刀直入地劝蔡靖道:
"大学不得已,莫且降否?"
"下官以死报君,是岂可为?"
蔡靖一面回答,一面就从从人手里抢把佩剑自刺.在这个场合,用这种方式来自杀当然只能是一种象征性的行动.郭药师拉住他的肘臂,奇怪的是已经传为国殇的赵鹤寿忽然也从右边跑来,一把拖住蔡靖的腰.
"赵观察是你……你……蔡靖吓得向后倒退二步.
这个在燕山养病的赵鹤寿忘记父母兄弟之仇,此时已被郭药师拖下水了.他不无有点腼颜地打圆场道:
"即是大学不降,且再商量."
郭药师在降官中间已经找到一个他需要的谯周⑦,昨夜的一顿断头宴,一半就是为他润笔.儒林郎王枢十分实力地草表道:"待时而动,动静固未知其常,顺天者存,存亡不可以不察.""臣素提一旅之师,偶遭百六之运,亡辽无可事之君,大金有难通之路.""昔也东争,虽雷霆之怒敢犯,今焉北面,祈天地之量并容."这是一个文人能够写的最没出息的文章.郭药师看了大喜,当夜就送去给斡离不.次日,郭药师又来见蔡靖,商量与斡离不相见之礼.
这一次蔡靖的态度稍有缓和,他先是要求免见,"既就拘执,何必更降?见时用何礼数?"然后又提出"靖若死,举家骨肉告相公缢死,一坑埋之"的要求,虽然也说到死,语气之间,不象昨天那样的决绝了.郭药师心里明白他的投降是要经过三揖三让,才能实现的,他的死志,也要经过多次乞免,一再哀求,才答应有保留地从缓,颇有死刑缓决的味道.郭药师看在安抚使的一颗大印面上(这是送给斡离不的一笔重礼),只好十分迁就他.后来再一次谈到见斡离不的礼数,蔡靖的口径又松了一大步,说是"若太子肯议和,靖为生灵之故,不惜两拜."有了这句话,郭药师诱降的大功才算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