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蔡靖得意忘形,连声索马,要亲自跑到三河前线去迎接郭药师的大军凯旋归来.他刚把靴子穿好,儿子松年提醒他,城门口的岗哨未撤,昨天打了半天交道,好容易才特许出城一次,今天前线已发生战争,戒备特严,再要出城,恐怕守军又要罗嗦.蔡靖一想不差,今天是出城不得了,不得已退而求其次,想带着僚属一起登东城门城头上去观战.妻舅许採又说不行,府衙门口的监防哨不许大学随意走动.这个许採好象是只白头老鸦,专报凶讯,不报喜讯,好不令人丧气!这时他手下的两派人又激烈地争论起来,许採说一定出不得府衙大门,"勾当安抚司公事"吴激说一定出得.许採说大门口新来的军官,一脸杀气,难于通融,吴激说天下哪有不爱钱的军官,多许些金帛与他,谅无不从命之理.空口争论无补,许採采用激将法要吴激去打交道.这一激果然成功,吴激很快就把这次"公事""勾当"回来.满脸杀气的军官居然答应在他本人和部属的保护下,蔡安抚可以携带僚属上东城门观战.办好这件交涉,吴激得意得满面通红,仿佛他就是打败斡离不,凯旋而归的大将军一样.
蔡靖对死亡下的决心本来就不很大,现在活机来了,当然显得特别轻松愉快,带同大队人马以及他的监防者高高兴兴一起驰至东门登城观战.
他们在城头上只看见迤东一带烟尘滚滚,马蹄掀起的灰沙,遮天蔽日,把一切都包裹起来.蔡靖指着那团灰沙,问僚属那是什么地方,有的回答是在燕郊,有的回答是在夏垫,有的断言那里一定是金寇的大营所在地马坊.有人对马坊的地名提出怀疑,说在白河东岸只听说有个牛司,却没有马坊,而且金人的大营也不在牛司而在观音庙.这些僚属都是蔡靖从南方带来,平时郭药师不许他们过问军事,他们自己也乐得省力,对于迤东、迤西、迤北一带究竟有哪些军事要地,有几条河流,几处关隘,一直都懒得去打听,所以此刻的回答,竟是言人人殊,莫衷一是.
蔡靖又问:看起来这一派烟尘是由东向西,还是由西向东?由西向东,意味着常胜军正在追亡逐北,正在扩大战果,由东向西,也可以解释为郭药师已牵师凯归,总之都是好消息.不过,这一派烟尘滚来滚去,他的目力不济,竟看不准滚动的方向,只好请问僚属.可惜这些僚属,有的工撰奏牍,有的擅长歌曲,吕颐浩、李与权管钱粮调度,梁兢管刑名司法,幕府人才之盛,可说极一时之选,却没有一人专长军事的.只有种师中推荐的沈琯颇有一些军事知识,可惜今天又没随来.现在蔡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大家又回答得五花八门,南辕北辙,听得蔡靖更加糊涂了.
最后有人怪到东城门地势卑下.非高瞻远瞩之所,甚至说到这里的风水也不好,死人葬了,三代之内不会出一个五品官.于是吕颐浩建议登北极庙的凌云阁上去看一看.那座阁子高达五层,顶层有一块"凌云绝顶"的匾额,还是前朝陈子昂的手笔,到那里去眺望一定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经过几天监禁生活后,这样一个建议是深得人心的,大家都十分赞同.在征得监防哨军官的同意以后,他们又一阵风似地涌到北极庙,无心上大殿去礼三宝,直登凌云阁.
不过凌云阁纵使离地面一百尺,也仍然不能为他们提供一个满意的答复.极目东眺,远远看去仍与在东城门上看到的一样,到处是滚滚翻翻的烟尘,到处是遮天蔽日的灰沙.一会儿看来好象近在眼前了,一会儿又变得远在天边.大家议论一番,有几个人又争得面红耳赤,结果还是不得要领.
但从早上传来人捷的消息以后,一直没有新的消息继续报宋,更看不见有大军凯旋的迹象,大家又开始耽起心事来.
这时晌午早过,日影遂渐西斜.大家劳累了半天,才有人想起还没有吃饭.军事时期,北极庙的僧众四散,搜空了香积厨竟办不出一桌可以吃的素斋.有人提议,既然城外没有确报,何妨派个随从出城去打听打听.这个建议没有得到那军官的许可,只索罢休,且打道回府,再作计较.
这时蔡靖忽然对他府衙门口站班的那个监防哨军官发生了兴趣.在归途中不惜屈安抚使之尊,对他的部下的部下——不知道要隔开多少层次——的军官亲热地说起话来,不但问到他的妻室儿女,还问每月的请受若干,能不能按时领到等等.叵耐那个军官铁石其面,铁石其心,架子竟比他的上司的上司郭药师还大,问了三句,回答不到几个字,看来此路不通.
蔡靖再接再厉,回家后把妻舅许採找来,要他再去试试.颇有一点刚劲儿的许採敬谢不敢.蔡靖再去把原经手人员吴激找来,让他多许金帛,再疏通是否可让他们派个干办出城去打探消息.
这一次,军官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吴激得到的回答是十分冷峻的一句话:"今夜且关上大门安睡,明日听统领吩咐."
这一夜要蔡靖"安睡"是不可能了,他千思万想,一颗心犹如打井水的吊桶,被辘轳牵上放下,放下牵上,上上下下,忐忐忑忑,竟没个安顿处.
如果郭药师打胜了,他当然不会死.
如果郭药师正如他们下午就耽起心来那样地被打败了,投降了斡离不,那一定要把自己送给斡离不,作为进见之礼,也不肯让他死.
降虏苟生,他是绝对不能考虑的.等到郭药师战败进城后,要死也死不成了,真正要死,除非马上就死.现在他还保留死的自由,一剑刎颈就可解决问题,壁间悬着的那把宝剑,打磨得锋利非凡,见血即死,顺手摘下来就是.倘使看到流血可怕,去找一壶鸩酒,或者一绳悬梁倒也方便.不过选择在这个胜负尚未揭晓的时候去死,万一郭药师打胜了,他应该得到的荣华富贵未曾到手,倒先白白地去送命,将来留在青史上,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想来想去,马上去死的想法是绝对不可取的.
现在不再是他手下的两派人打架,而是他自己腔子里的两颗心——或者是一颗心的两半在打架了.
死还是活?马上就死,还是等到要死而不可能的时候再去死?活,要怎样活才能活得体面些,活得可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些看来都是不可解决的矛盾.经过一夜翻腾,他终于在一线隙缝中看到解决的希望.
马上去死的可能性已经排除.过了今夜再要死也死不成,看样子是只能活下去.活下去就要成为降虏,这个,他还是不能考虑,但如果别人一定要他投降,这种把责任推给别人因而使自己的内疚可以减轻一点的投降,却是另外的一个问题了.好象他绝不愿苟生,但如果别人一定不让他死,这种让别人来替他负责的活命,比起"苟生"、"偷生"来,总还体面些,至少是罪减一等,这也还是可以考虑的.至于圣贤的教训,华夷的大防,虽然铭心刻骨牢记心头,但它们毕竟是些空空洞洞的东西,可以用来教育子弟,可以用来著书立说,至于是否言教身教,身体力行,又是另外的一回事了,言与行本来就是两回事.
蔡靖翻腾了一夜,直到黎明前,才算得到一个朦朦胧胧的结论,自己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