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看你什么发言,你已经用行动表态了。”
这位老师面红耳赤地回忆了老半天,也没能想起自己有什么反动言行。
“你为什么看大字报时,不断点头?”反右负责人说,“人的行为是受思想支配的,你 的行动本身,已经证明你也是个右派。”
“我的颈椎有病……”这位老师怯懦地解释着。
“你不要装老实。你是狼,不是羊。一般右派用言论反党,你用行动反党,说明你更阴 险。”那位反右负责人说,“反革命从 善于伪装,不然就没有办成反革命事情的法宝了。 该怎么对你下结论呢,你是教师队伍中披着羊皮的狼。”
这位老师只好去医院找那位骨科大夫,请求他给出具一张病历证明。都怨这位老师太不 了解世俗之恶,他本来只要病历就行了;而这个不识时务的教书匠,竟然在索求病历时,告 诉了他来索求病历是为了证明他不是右派。在当时风声鹤唳、知识分子人人自危的年代,那 位医生出于自保(他也是被反右火力侦察的对象之一),竟然泯灭医生的职业天良,拒出证 明。
结果,这位老师的命运十分悲惨。批斗会后,他得了精神分裂症,跳护城河自杀了。我 过去虽然也听到过老右中的奇奇怪怪的案例,但是像无任何言论的“点头右派”,我还是第 一次耳闻。初到三畲庄,就从新结织的同类中听到这样令人感伤的往事,我不禁为之心灵颤 栗。其实这也只是这位新相识对我倾吐的旧事的一半,属于他自己的那一半,是在晾晒衣服 之后,我和他坐在温暖的冬日阳光下,他才对我倾吐的。他说他读过我写的小说,愿意向我 抖落一下他的心事。
“我的那位又呆又傻的同事,是知识分子中的一种类型;对他来说,反右这一关他属于 在劫难逃。”他说,“我可就不同了,我只是对另一位平日比较要好的老师,为那位老实巴 交的倒霉蛋的命运,说了两句伤心的话,又难过地摇了摇头。其实那个时候反右高潮已经过 去了,各个单位正在扫尾。可是和我咬耳朵的那位老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状态,是想入 党?还是想当教务主任?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他向上反映说我对处理那个傻瓜同事,表 示感叹并摇头不止……于是我们学校又出了我这么一个‘摇头右派’。”
一个“点头右派”,一个“摇头右派”。这两个右派案例,虽然显得有些荒诞,却有着 十分丰富的时代内涵。那个因颈椎病而倒了霉的教师,是时代牺牲品的一种类型,但是一个 知识分子,何以会痴呆到那种地步?医生开过的处方,是有存根的。当然不排除那位医生为 了自保,而毁掉它的可能,但据刘君说,那位教师并没有与厄运抗争,就进了1957年的 “垃圾箱”了。此时这冤魂,已然化作为天地间的一缕游丝,不知飘落到茫茫天宇的哪个 “星座”中去了——我想他该归属于“屈原”星座吧!因为最后他的表态是:我服从反右领 导小组的正确决定。
至于刘君这位“摇头右派”,之所以到劳改队里来,完全是咎由自取。本来在反右扫尾 的期间内,多冒出一个阶级敌人来,只是增加一个战利品就是了。但是刘君体躯内,没有 “点头右派”的痴愚,他先打了告密的“朋友”一记耳光,然后索性破釜沉舟,指出了“点 头右派”是一出荒唐的滑稽戏。准也没有料到,第一出滑稽戏引出了第二出滑稽戏:学校拉 出了“点头右派”对“摇头右派”进行了批判。
“哎!该怎么对你说呢?”刘君说,“我满以为他会和我一个立场,说实话,讲实情; 可是我估计错了,他却反过头来批判开我的立场来了。”
我问:“当时他是不是已经精神分裂了?”
“没有。”刘君说,“当时他是想在最后赎罪。”
我们久久相对无言,好像成了一对儿哑巴。
“你说,是我这个‘摇头右派’可怜?还是那个‘点头右派’可怜?”他脸上闪过一丝 苦笑。我想了半天,没能回答出他的提问。那个年代形形色色的政治代数题,实在乱如一团 麻丝;刘君的提问,在政治代数题之外,还掺杂了中国知识分子身上古老文化传统的积淀和 在反右压力下人性的变态等许多更深层次的问题,实在是一道难以解开的人学方程式。因 而,我含糊其辞地说:“到这儿来的同类,本身或许都有可怜之处;不过,时代正在纠偏, 不然你我怎么会相识呢!也许有一天,我会写出来‘点头’和‘摇头’的往事来的。”
“你真那么认为?”
“这次老右集中在皇城郊区,但愿是一个喜兆。”
刘君是东北人,性格中不乏豪爽的一面。他对我的回答,似乎不太满意;又因为我们是 初识,不好太伤彼此的面子,便从墙根的阳光下站了起来:“我没有你那么乐观,所以夜里 只做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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