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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们听曹君的话,比听那位队长的话精神要专注得多——因为那是我们这群“黑 乌鸦”将要栖息生存的鸦巢。中央在广州召开的有关“为知识分子‘脱帽’问题”大会的 事,虽然没有明确包括我们这些被打入最底层的老右们,但这股风必然会波及我们的命运, 则是大家共认的。不然的话,把我们调往北京市郊来于什么?!基于这种心态,老右们迫不 及待地向这位“地理仙”询问起有关团河的其他问题。
事隔多年,我的同类究竟向曹克强提出了一些什么问题,我已无从回忆;但是曹君的风 趣之谈,我却记忆如初。他说:“我记起来了,那条小河名叫凤河。我这个老西子喜欢觅 古,到北京来上学,每到星期日就在皇城各处乱转。团河宫早已经败落荒凉,至于当初乾隆 皇帝在凤河边,是不是演出过风流的凤求凰和凰求凤甚的,我就无以奉告了。”由于曹克强 的幽默诙谐,使我在火车上就结识了他。他是山西人,脸黑得像山西出的煤,大概因为水土 的关系,牙齿上长满了黄斑,再加上架在鼻梁上那副圈套圈的近视眼镜,也可以称得上老右 中的一怪了。
“地理仙”的话并非虚言,团河农场确实在凤河旁边,这是我们抵达农场之后才知道的 事情。它分南北两区,南区是在押犯人,主要劳动项目是种水稻:北区则是劳改队,完全经 营果园。当我们从永定门火车站下车,几辆汽车把我们拉迸农场场区时,那无边无际的葡萄 架,一直伸延到我们目光的尽头。此时虽已入冬,但果园的色彩依然斑斓,对我们这些来自 荒芜大盐碱滩的老右来说,确实有喜出望外之感。特别是在沿途没有看见一个岗楼,没有看 见一个士兵;田野中的尚没褪尽的绿色、黄色、紫色……使我们产生了走进油画之中的美 感。
这一切似都在启迪我们:我们冰冻的生命或许真的临近了解冻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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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三畲庄纪事

我们落脚的地方,叫三畲庄。起始,我们都认为是“三余庄”。殊不知一个字之差,差 之千里。“余”者下脚料之含义也,一上些被社会抛进垃圾箱的渣子,正好与“三余”吻 合。一曰:人民花名册中之余;二曰:革命知识分子之余;三曰:团河农场之余。前“两 余”比较容易解释,后“一余”则是我们来团河农场之后的感受——因为我们地处农场的最 北端,与劳改队距离较远,有编外“独立大队”之感。
后来,当我们知道了畲字非余之后,昔日曾在美国哥伦比亚留过学、在老右中年龄较大 的刘祖慰,作出了这样的解释:“畲”者在汉语中,是指耕种了两年以上的土地。这是命运 的契合,因为我们是从荒芜的地方,到好地方来了。
他的话说出了同类们的心声,几乎没有一个人对这个劳改环境表示出相反的意见。三畲 庄身边就是凤河,站在凤河的大堤上,可以俯视河对岸的团河宫——这是刚刚抵达这个新驿 站后,有人偷愉溜出监舍观景,回来报告的消息。我们所住的监舍,是青砖和红砖砌成的一 个刀形的院落,刀把部分为第一小队,其他三个小队则围住在四合院内。周围不见岗楼不 说,连劳改队监号周围必不可缺的壕沟和铁丝网都不存在。惟一有点刺激神经的是,在我们 的后院干部办公室、负责我们改造工作的董指导员——董维森,以及队长高元松手中,经常 拉着一条狼犬。这两位劳改干部,都有着一点知识分子气质和区别于茶淀劳改干部粗鲁作风 的和蔼,但那条狼犬,仍然引起我们本能的条件反射。之所以如此,从各个劳改驿站,汇集 到这儿来的老右,不仅仅只有我们来自茶淀的群落,还有来自东北白城子等地的零散老右。 尽管来自不同地点,但对“专政”之畏惧,已经渗入血液。后来才知道,我们的居住地,原 本是农场武警训练警犬的驻地,那条狼大是一条淘汰下来的不咬人的狗,纯属“聋子耳朵— —摆设”而已。
它是狗群中淘汰出局的狗,我们是淘汰出局的人——出于这种精神上的认知,那条狗后 来成了我们的朋友。
以严谨的历史眸光,回视那一段岁月,十分细致的影像虽然已显得模糊,但那个落难的 知识分子群像的主要脉络,却有着永不褪色的清晰。首先,1957年的“台风”席卷中国的 东、西、南、北、中的时候,是不分花卉和树木的品种的。汇集在三畲庄的“另册公民”, 来自社会的方方面面,但以北京各大院校的学生居多,从自然科学到社会科学的每个学科, 几乎都有人“入瓮”。其中理工科、文史科、外语系学生占的比例最大。如在1957年曾被 毛泽东点了名的北大学生谭天荣;被陈毅比喻为“忘了本的刘介梅”的北航学生周大觉;清 华化学系高才生陆浩青;以及北大数学系,化学系尖子生杨路、郑光第;北京工业学院的孙 本桥、张永贤、哈长林等。外语系学生大都是学俄语的,英语的高级人才除了前面提到的刘 祖慰之外,还有在新华社工作的翻译人员杜友良和刘乃元;以及原北洋大学机电系的韩大 钧,他们在英语翻译方面文笔十分流畅。
我之所以把上述几个理工科学生,说成是高才生,不是根据他们的学习成绩——在这方 面我一无所知,我只是根据在三畲庄的观察:他们在抵达三畲庄之后不久,就背对背地下开 了“盲棋”,如果没有高智商和超人的记忆力,是无法进行这种“楚河汉界”之战的。因为 双方每一个棋子的移位,不仅要烂熟于胸,而且对战场全局,也要有精细的运筹和谋算—— 而这一切都是在背对棋盘的情况下进行,其才智之高可想而知。
其他成员,多来自中央各大部委以及北京市属各个单位。有一些老资格的共产党员:如 来自苏北解放区、后又入朝进行战地采访的新华社记者戴煌(他来得较晚,是个体被送进三 畲庄的);有1947年在上海参加地下党、中国青年报记者陈野;还有来自政法干校的老党 员邓成……在这批“老资格”之外,便是一批专业人才了,电影《智取华山》导演巴鸿;被 打入吴祖光“二流堂”反党小集团的青年剧作家杜高;中国戏剧学院声乐教师徐公瑾;小时 候曾经当过乞丐——后来成为民俗漫画家的赵华川;中央芭蕾舞团的舞蹈演员郭东海……可 以这么说,这样一批知识分子,原本都是各自工作岗位上的业务骨干。
来到三畲庄的另一种类型,则多为机关干部和中、小学教师了。出于多种原因,他们在 1957年“中箭落马”。据我所知,其中因具有独立思考精神,而对时代提出质疑的固然不 乏其人;但许多的同类是浑浑噩噩地折进大墙中来的,今天听起来如听童话。因为初到三畲 庄,劳改队休息两天,在洗衣服的自来水池旁边,与新结织的同类们相互谈起过彼此的“原 罪”。一个姓刘的教师(事隔三十多年,我只记起他叫大刘)告诉我一个笑话:他所在的学 校里的一位老师,因为有颈椎病,在鸣放时期看大字报时,因颈椎疼痛头部不得不上下蠕 动,因而便有了同情右派言论的罪名。
反右领导小组的负责人,动员他交代问题。这位老师是个老实已交的人,一时之间不知 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反右负责人说:
“看攻击党的大字报,你为什么表示赞成?”
这位老师说:“我在鸣放会上,没有发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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