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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火与冰同流

刚到三畲庄第一次与新相识的闲聊,之所以使我难忘,因为他是在落难的知识分子群体 孕梦的时节,我遇到的头一个无梦的人。可以这么说,在那个年代,能以冷若冰川般的理性 来观察现实的人,不是很多,而是太少。广州会议对知识分子绽露出来的温情,使最底层的 我们,如同在严冬睨见春阳,成了孕生各种梦幻的外在依据。不过由于文化层次和原来从事 的工作不同,孕梦者的梦中取向和色彩也因人而异。原各大部委以及原北京市的干部,梦系 原工作单位;而一些因右派罪被开除的大学生,在心态上则和机关干部,有着不小的差异。 他们更少精神负担,似乎天之涯、海之角,去哪儿都行;其中,梦境最为孟浪的莫过于一些 有专业特长的老右们了。道理十分简单,在广州会议上,陈毅曾当场为写出过话剧《洞萧横 吹》的沈默君平反,并在餐桌上向他祝酒。汇集在三畲庄的同类中,属于文学艺术界的有北 影的巴鸿,青艺的杜高,戏剧学院的徐公瑾,芭蕾演员郭东海,民俗漫画家赵华川,油画画 家朱为民……还有我这个曾经出版过长、短篇小说集的青年作家。出于精神本能的感知,觉 得这个广州会议离我们更为贴近。再加上文人艺人的思维特征本身就具有的浪漫成分在内, 因而梦的色彩最为斑斓。
记得,在离开茶淀农场的前夕,管理我们的劳改队队长李文山,曾特意恩准我去东区女 队,与我的妻子张沪话别。因为劳改队中女右派人数极少,不可能与大批的男右派同去新的 驿站,她们还要留在原地待命。在那秋虫声声哀鸣之夜,她曾给我的梦幻,泼过一盆令人心 悸的冰水。
她说:“你真的相信我们的命运要有转机了吗?从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看,极‘左’的 根子埋得极深。我爸爸你是了解的,他1929年入党,后来去了延安;他对我讲过红军长征 时肃反、胡抓‘AB团’的事情。其实,极‘左’路线早有前辙… ”
我打断她的话说:“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我爸说你还十分单纯,不愿意对你说的过多。”
“什么叫‘AB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中文中掺杂着英语的名字。
张沪是一个十分理性的人,但是说话十分直率:“你就甭管这个洋名儿了,党内老同志 都知道这个名儿。给你举个例子听,当年14岁从湖南参加了革命——你认识的团中央第一 书记胡耀邦,在长征途中,曾被打成‘AB团’的反革命,差点给杀了头。”
当时,我确实不知道这条党内新闻——50年代中国一片革命激情,这些党内的陈年往 事,没有人提起,也没有人写过这方面总结历史教训的文章;除了欣欣向荣,就是一片轰轰 烈烈;当然从反胡风运动起,已经在社会生活中,使知识分子们感到了一点点气氛紧张—— 但我们都是建国以后成长起来的年轻知识分子,没有人对党史有着探源性的研究。更为重要 的是,一些经历过革命烽火而走进和平年代的知情者,对沉甸甸浸血的革命往事,不知是出 于工作繁忙,还是出于什么难于启齿的原因,没有一篇文章或者哪一部书,对极“左”路线 进行过严肃的清理——我们所能知道的就是王明、博古,至于极“左”路线在几十年中究竟 有过多少次的回潮?又在这种回潮中,留下过多少流血死人的冤案?在五六十年代之初,国 人几乎(包括知识分子在内)毫无所知。因而当我听张沪谈及这件真实的往事时,心中感到 一片茫然。
“还有王实味的死。”她提示我,“这你总知道吧!”
“我知道。他写了反党的《野百合花》。”
“你读过吗“
“这种书上哪儿去找?”
“你没读过,怎么知道它反党?”她说,“人家不是也说你的小说反党吗!不然你怎么 到这儿来了。其实我们党的历史,极‘左’始终在延伸。还有个不成文的公式,‘左’是认 识问题,右是立场问题。”
我虽然觉得她的话不无根据,但是并不能说服我:“无风不起浪,这么多老右向北京集 中干什么?王蒙、邵燕样、刘绍棠,都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了,你怎么解释这个现象?”
“这是党内领导层内,一批求实派占了上风。这是暂时现象,很可能是‘海市蜃楼’; 这是我在党内多年的认知,也可能是错误的。我不强求你接受。但是你们文人,生来就爱做 梦;怀的希望值越高,怕是失望也越大。”
“你怎么不说点吉利话?”
“我这个人更重理性。”她发觉我无法从梦幻中走出来,最后只好说:“当然,我也希 望好梦成真;即使一切都是昙花一现,你离北京近一点,对老太太(指我母亲)和我们的小 儿子,心理上也是个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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