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不甘心这种命运的人,开始挣脱铁丝网。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张志华。他原是北 京大学新闻系的高才生,福建南安人氏,此人极其聪明,还常常制几句诗以露文采。有一天 清晨,他一人推着一辆小车(上边装有铁锨、扁担和抬筐),提前往场工地运送工具。待等 大队人马抵达工地后,只见工具车放在那儿,人不知到哪儿去了。我们都以为他躲在土坡后 或什么避风的地方拉屎,因而并没在意;时至中午收工集合时,才发现张志华逃跑溜号了。 这无异于另一颗信号弹,他给在幻灭中彷徨的“同类”心中塞进了一团疑云:既然是前途充 满了希望,为什么他还逃跑?
不久,另一件事又给我灰色的心田,带来了一丝曙光。大约是1962年的夏天,我姨兄 张玉华背着食品从北京到劳改农场看我,趁那位姓杜的队长不在屋的瞬间,递给我一封短 信;信尾没有署名,但那字迹我分辨得出来,这是文友刘绍棠写来的。他在信中告诉我,王 蒙重新在刊物上发表了小说,邵燕样在《人民文学》上也有诗作问世;他的短篇小说《县报 记者)将在《北京文艺》上亮相云云。这个信息,对我说来比姨兄带来的那一堆食品还重 要,因为那是冰河解冻的消息,是关联到劳改农场一大批落难知识分子命运的大事。所以, 我姨兄一离开农场,我立刻把这一准确的佳讯,告诉了我的那些“同类”,于是老右们心中 渐渐熄灭的火,又重新开始冒烟,大家都把这封信上提及的事情,视为政治上的天空放晴的 征兆,觉得同类已然能在刊物上发表作品,解放我们的日子,也不会太遥远了。
有人唱歌。有人写诗。简陋的监舍里,偶尔还能听到二胡琴声,有京剧爱好者,还常常 来上一两段清唱。大家归心似箭,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话题几乎都是一个:我还能不能重新 从事过去的工作。回盼那些时日中的种种表现,既感到中国知识分子的可爱,更感到中国知 识分子的可悲。说其可爱,是他们中的多数不计恩怨得失,尽管他们莫名其妙地受到了几年 的惩处,但是仍揣着一颗赤诚报国之心。说其可悲,也正是由于这种屈原精神,限制了他们 对社会的透视和洞穿的能力,他们往往不去思考功与罪的界限,而沉溺于个人前程的幻灭感 之中。因而一颗小小的星火,哪怕是旋即熄灭的萤光,也会在他们心头掀起波浪——我也不 能摆脱知识分子心灵上可悲的积淀,认为解禁的日子确已到来。
所以,在1962年暮秋,农场里传来“老右”再次集中,乘火车去北京郊区的团河农场 的消息时,这些“老右”的心迷醉如痴。在去往茶淀火车站的途中,不知谁带头在卡车上唱 起《歌唱祖国》,立刻一唱百和。
歌声穿过荒芜而饥饿的土地。
歌声在黄尘滚滚的农道上飞扬。
“再见吧!清河的芦苇塘!”
“再见吧!死亡的天国‘586’!”
“我们‘拜拜’了!”
“我们去北京!”
梦!这些痴情的知识分子,幼稚的完全是一厢情愿的黄粱美梦!
1988牟秋于北京
------------------ 亦凡书库 扫校
第1节 在昔日乾隆帝狩猎的行宫旁
如果劳改农场也能按人类的宗教概念,区分为“天堂”和“地狱”的话,我们这些来自 茶淀农场(对外叫“清河农场”)的老右,来到团河农场则如同从“地狱”走进“天堂”。 团河农场位于北京城南十多公里的“团河宫”之畔,“团河宫”曾是昔日乾隆皇帝狩猎之后 落脚的行宫。我们所以能知道这个历史典故,因为我们老右中间有一个”地理仙”。当我们 刚刚登上从茶淀开往北京的火车,押送我们上路的劳改队长,就把我们的下一个驿站团河农 场的字号,告诉了我们。
人都离开了茶淀,保密已无任何必要。何况老右们的命运,此时行情看涨,有什么必要 还让我们蒙在鼓里呢?
如同一声惊蛰春雷,惊醒了冻土层里的一条条蚯蚓,车厢里开始活了过来。老右们刚才 好像被茶淀的夜风吹僵了,“团河”这个字眼,使我们有了热力。首先开口出声的就是原北 京师大的地理系学生曹克强,他说:“那儿是一块风水宝地,由于乾隆皇帝到过那儿,那儿 便有了亭、台、楼、榭甚的。地理位置还紧挨着一条小河,那河叫甚的名字来着?”他一边 叩打着脑门,一边回忆着那条河的名字。此时我们那一节车厢里的人——包括那位队长,都 在倾听曹克强君的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