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该年的冬天,浑浊而多云的天空仿佛微露了一隙蓝天,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谣 言”,说是“右派要受赦兔!”“右派要时来运转了!”“右派要离开劳改单位,另外安排 工作了!”对此种种,劳改干部表示沉默。这块地盘,凡是不予追查的“谣言”,事后常常 得到证实。有一天晚上,中队集合站队进行点名时,指导员“姚菩萨”在队前训政时,讲了 这样一段有意思的话:“……虽说都在这儿改造思想,但是人跟人不一样。反动知识分子喝 过墨水,有文化有知识,只要擦净脑瓜子里的反动污泥,就像钟表一样,还是能够使用的 嘛!”话里有话,弦外有音,这等于默认了那些“谣言”的可能性——1962年早春,公开 的命令终于下达了:凡是犯了右派罪行的,一律集中到“584”分场去学习待命。
地富反坏右中的老未,行情突然上涨。本来在社会最底层的劳改队,知识分子在其中又 属于最底层。搬迁那天,那些犯流氓盗窃的囚号,居然向我们伸出大拇指:行了!你们是有 盼头的人了,要是出了大墙。铁丝网,别忘了一块受过罪的哥儿们、爷儿们。我心情惶惶, 真不知老右是否真正发生了什么命运的转机。“584”集中了右字号的有二百多人,话题的 中心是分析形势。从京、津、沪三大城市来探视亲人的右派家属,带来如下的消息:一,社 会正在给反右倾机会主义中落马的“右倾分子”吹平反风;二,三月份文艺界在广州开了一 个“广州会议”,周恩来在会上居然讲到,在过去的两年中,知识分子的工作条件受到限 制,心情也不愉快云云。从大气候上分析,显然是从“多云”向“半阴半晴”转化的迹象, 或许是这股暖风吹到“西荒地”来了吧?
主管“右字号”中队的指导员叫李文山,个子又瘦又小,行动风风火火。我们到 “584”集中的第三天,就开始了跑步出操。他披着一件蓝棉大衣,以喜幸的调子说道: “为啥要出操哩?回到社会上去工作,也得有个新的精神面貌么;从今天起,不能总低着头 和老二(指生殖器)算账,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回答是响亮的。
气氛宽松了一些,生活也改善了一点。每天早晨每人有一大碗白米粥喝,这也被老右们 看成气温回升的具体标志。在一片天真的狂热中,我难以忘记同类陆鲁山,因为他和我都是 独生子,家中又都只有一个年老的母亲,因而闲聊的时间,比和其他同类要多一些。他说: “我固然可怜,我看周围的同类,比我更可怜!”他的理由是,在阶级斗争喊得山响的政策 下,虽然偶然出现某种缓和,这可能酝酿着“暖后大寒”。
我不以为然,说:“也许中央发现了五七年的失误了呢!”
“不可能。”他用力摇着头,“你看不见吗,说是集体领导,实际上是一个人说了算。 曹操杀杨修的典故,你忘了吗?”
我虽然从理智上承认他是对的,但幻想着对改变处境的渴求,因而谈问题常常在理智中 掺上感情成分,若同在纯酒中掺水。便说:“刘少奇也许能起到一点制约作用!”
“算了吧!”他谈话从不含糊,“在我看来,咱们从‘583’到‘584’来,是向 ‘586’更贴近了一步。”
“这倒未必。”我觉得由于他的激烈,使判断流于偏颇。
“唉!”他长叹一口气,“前途在哪儿,有人编了顺口溜,有意思极了。”
“说说。”
“向前看,老残班;再向前看,冒青烟!”
老残班的含义我懂,就是说一直要改造到老,进了老残队为止。至于“冒青烟”,我还 不知其意。
他说:“‘冒青烟’就是进火葬场呵!当然了,这儿现在没有火葬场,等到咱们到了老 残年龄,这儿保险会出现一个炼尸排气的大烟筒!”
这段谈话所以记忆如此深邃,共同的家境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因为他的这些激 烈言词,在事后都被铁一样事实的验证,还有一个比上述两个原因更为使我悲恸而难忘的因 素,陆鲁山和另外几个同类,孙本桥、姚祖怡、王同竹,在“文革”中被枪毙于南京。姚祖 怡原是外贸部的工作干部,王同竹是马列编译局干部,陆鲁山和孙本桥都是大学生,青春和 年华凋谢于悲惨的年代(见书后附文《金陵寻梦》)。
当时,对形势具有陆鲁山这种尖锐观点的人,在老右群体中是绝对少数;多数老右对现 实均抱有幻想,我则处在理性和感性剧烈冲突之中。比如:指导员李文山找曾经在北京丰台 区当过中学音乐教师的徐洲谈了话,询及他一旦重回社会,手指能否适应再弹钢琴的问题, 就立刻被老右视为一颗解禁的信号弹,升在了阴霾的天空。前文提到过,因煮吃癫蛤蟆险些 丧命的“上海少爷”陆丰年,似具备从细微中透视宏观的特异功能,他说:“不要忧心忡忡 了嘛,咱们集中到‘584’来,本身就是向社会跨了一大步。你看咱们后院的成员,属于社 会上无依无靠的鳏寡孤独,不属于劳改范围。由此可以推论,我们正在向回归社会过渡。”
“584”的后几排房,确实住着一些非劳改成员。他们是来自北京市内无依无靠的老 者。后来渐渐知道了这些鳏寡孤独所以弄到这儿来,而没有留在北京市的街道抚养,并非乐 天派陆丰年推论的那么简单。我和一个老者交谈过,他告诉我,凡是到清河农场来的老人, 都是有“前科”的人,或原来国民党的遗老遗孀;或解放前天桥的混混和妓院的老板等,貌 似由民政部门抚养,实际属公安局十三处管制。我确信这个老头儿的话并非虚言,因为他本 人就是原国民党军队中的一名下级军官。再看看这些老头儿老太大的生活处境,更觉陆丰年 君的推论过于浪漫:他(她)们的衣衫皆褴褛不堪,老太太蓬头垢面,老头儿甚至伸手向老 右要烟头吸,他们的房前屋后堆放着垃圾,闲饥难忍的遗老们,半天半天机械人一般地在垃 圾山边翻腾,仿佛下边埋着金银财宝似的。但那一双双长满黑皴的手指拾进锅碗里的东西, 不外是烂菜叶一类的玩艺儿。有时,他们排成一溜儿,坐在向阳的墙根下,闭目养神。奇怪 的是很难见到他们彼此说话,一个个的形象倒是酷似电影《红岩》中的疯老头子华子良。他 (她)们似乎靠回忆为生,在向阳的墙根下静待夕阳落山……
希望在我心中破灭了。
没有希望的日子愈显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