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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我没说来看张沪,先递给她那封介绍信。她看完信仿佛明白了我的来意,对我说:“你 先进来,我去禀报队长。”
“她在吗?”我追问了一句。
她知道了这个“她”的含义是谁,点点头说:“下雨天,没出工,正在学习呢!”
片刻之后,一个身材五大三粗的女队长走出院子,她的背后跟着我妻子张沪。她比一年 前更瘦了,脸上颧骨外突,身上那件补着补丁的灰褂子,在她身上显得过于肥大。她两眼直 直地凝视我,泪光闪烁在她那双黑眸当中;我强制自己不能流露心声,我生怕一场见面的 “天河雨”,会招来意外的麻烦。
那健壮的女队长,把我们带到一问空旷的小屋,对我俩说:“本来劳教分子是没有彼此 会见的权利的,经过我们双方队部研究,觉得叫你们见面谈谈,对改造你俩的反动立场有 利,就破例作出这样的安排。你们可以在这儿团聚一夜,明天早晨你返回男队。”她走了, 又折回身来,补充了对张沪的指示,“明天早上,你不用跟大队去葡萄园了,上午在家帮着 大值班整整院内卫生吧!”她去了,并不失礼貌地关上了房门。
我不想在这篇回忆录里,详细回忆那次的会见。
对于我它无论具有多么重要纪念意义,充其量也不过是苦难时代悲怆乐曲中的一个小小 欢快音符。即使在这小小音符中,欢快中也充满凄婉的底色。那是一问没有桌椅板凳的房 子,地上一角铺着厚厚的稻草,张沪把她的行李从宿舍里搬到这里,稻草就是我们过夜的 床。据她告诉我,这儿原是武警豢养警大的狗舍,女号搬到这块地盘,战士迁居后这儿就成 了女号的接见室。那是一个通宵未眠的夜晚,在我们低声絮语时,有两只红眼耗子一直在稻 草边上跑来跑去。它是来觅吃我们掉在草铺上的窝头渣渣的——晚上,我们一起吃了我带来 的三个凉窝头,并在一口小铝锅里吃了她打来的大米稀粥。
“还有希望吗?”她是悲观主义者。
“有希望。”我只能这么说,以给她生存力量。
“我真想念小儿子!”她喃喃他说。
我就把在营门、“土城”两次见到老母幼子的情况,向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一遍。当然, 我要删去母子会见时的眼泪,尽量说些使人快慰的话。
她告诉我:知识分子在这块地方生存十分艰难,同一个屋顶下的土炕上,住着洋妓、老 鸨、小偷、流氓……无穷的争吵,无穷的格斗,她感到精神上难以支撑。这儿的知识分子, 常常是她们欺侮和嘲弄的对象。她说她正向一个老尼姑学简易的防身术呢(见她发表在《人 民文学》1988年第三期上的小说《曼陀罗花》。
不会见盼望会见,真正见面了,倒留下一个怪影幢幢而又难以割断的梦。别时到了,还 是昨天那位大值班指点我归途上可走的近路,并悄声告诉我:她原是北大中文系的学生, 1960年底的“严厉打击”,把她当作思想反动分子掷到这儿来了。
去时的一点点欢快之情,归途上一荡而光。来时觉得路短,归时觉得路长。举目四望, “西荒地”遍地皆是茅草碱地,黑黑的乌鸦在灰色的云片下噪叫。我坐在农道旁的土埂上休 息腿脚,既感到身体的疲累,更感到精神的困顿。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杰克·伦敦的 小说《热爱生命》。小说描写两个淘金者历尽艰辛,穿越死亡线的严酷情形。其中的一个途 中死掉被狼嚼了,另一个经历了人与狼的搏斗,终于逃离了死亡地带,后来疲惫地走不动 了,便像龟一样硬是爬到了海边……我想我和张沪也是一根绳索上的两个弱小动物,正在经 历和淘金者场景不同但实质并无差别的挣扎,如果其中之一和中途丧生的淘金者命运一样, 那将会是谁呢?
我身体比她好些。
她意志比我坚韧。
我是男性。
她是女性。
在这场漫长马拉松的“穿越”之中,倒下的很可能不是她,而是我。除非她再次像 1959年那样自杀。否则,走不到驿路尽头的,一定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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