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答案的就是:求生!千方百计地要活下去。不能倒下来,一旦倒下就要来与这些 “无名氏”为伍,过不上一个夏天,有名有姓的张三李四,也就变成无名野鬼。
这些活着的人,分明都害怕到这儿来,但到劳动歇息时,却又都喜欢到这里来转悠。周 围芦苇沙沙作响,成群的“苇扎子”(水鸟)喳喳地叫个不停。从这儿一直向南走,就是波 光粼粼的金钟河了。那儿有一片片灰的帆,它不知河畔埋着堆堆白骨,它在蓝天和白云之 间,编织的是一个轻柔的梦。
至今,回忆起“586”来,还像是一场怕人的梦。当时,尚未泯灭良知的劳改干部,也 常常使出浑身解数来为本队成员寻找补充热能的食物。有一件事,使我永生难忘,那天早晨 下着初雪,队长让我们集合出工,队长特别强调,希望爬得动走得动的浮肿号都要出去转 转。浮肿号们面面相觑,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惊愕地观望之际,见小队长朱诚和徐恭瑾 抬一口大铁锅排在队列前头,似乎意识到和“进口货”有关系,便纷纷尾随在队尾,出了院 门奔向田野。
原来刘队长偶然发现有两块漏收的胡萝卜地,他叫我们到地里来吃一顿加餐。有人架 锅,有人烧火,有人用铁耙和铁锨,去挖刚刚上冻的胡萝卜地。那是少见的劳动场面,人人 奋勇,个个争先,身体好一点的干挖胡萝卜的活儿,那些浮肿号有的拾捡干柴,有的当“火 头军”。面对着一大锅冒着热气的胡萝卜,囚号们忘记了天上飘飘飞的雪花,忘记了自己是 在冬天的旷野上进食,有人竟然呼喊开了:“刘队长万岁!”“胡萝卜万岁!”
由于这一发现,刺激了囚号们的联想,有人拿铁锨到界邻的白薯地里试了几下,居然挖 出一块漏挖的碗口大小的白薯。于是,人们疯了般地涌向了白薯地。这块地不同于胡萝卜 地,漏挖的胡萝卜,能隐隐约约看见头上枯萎的黄叶;漏挖的白薯都藏在地下,尽管连挖带 刨仍难见收获。在这一点上我非常钦佩刘队长的机智,他派人去喊猪棺,叫他们赶着猪来白 薯地当雷达探测仪,凡是猪用鼻子往下拱的地方,里边一定有白薯。遇到这一情况,囚号们 把猪一脚踢开,顺势来往下挖,就可以挖到白薯(在中篇小说《风泪眼》中,对这一绝妙的 细节,我进行了移花接木)。
这位想出轰猪来当探测仪的刘队长,名字我已经忘记了,但是难忘他在困难年代中对囚 号施行的仁政。一个分场里有几个中队,还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一位以诚待人的队长,他积极 想各种办法减少浮肿号,使尽浑身解数增加饥汉们的热能。可想而知,在饥荒席卷全国的年 代,这种努力的成果微乎其微,但其人道精神则是我难以忘却的。
之所以印象如此深邃,刘队长(包括绰号“姚菩萨”的指导员)对我个人也曾给予人道 的待遇。那是在夏天的一个早晨,我站在队列中等待出工,这位刘队长突然把我喊出了队 列,问我:
“你想去看看你亲人吗?”
我愣了半天,才回答出来:“想。”
“我早就觉察出来了。”他说。
“我没有对人说起过。”
“这还用说?”他咧嘴笑了,“都是人么,以心度心就能猜到。”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介绍信递给我,同时叮嘱我说:“姚指导员给她们女队打过 电话了,她们队同意你去看看她。”
我喜出望外,保证说:“队长放心,我下午就赶回来!”
他笑笑说:“用不着当天就赶回来,你在那儿可以过一夜。七月七还有个‘天河配’, 你跟你爱人好好聚一下吧!”
我整整褴楼的衣衫刚要启程,他又从背后叫住了我,递给我一把雨伞:“天不保险,带 上它。”
从西荒地“583”分场到东区的女号驻地葡萄园,大约有二十多华里的路程。刚行至大 堤下的农道上,大雨就滂沱而落,那把伞只能遮住上身,而裤子淋得湿透。加上清河农场为 粘性土质,粘泥很快就沾掉了我的鞋。我索性把鞋扒下来,夹在腋下。尽管这样,我还没走 出一半路程,跌跌滑滑的浑身已摔成泥猴了。
只有一件东西没有沾上湿泥,那就是行前我领到的三个大米面窝窝头。我必须把它保护 好,我想和妻子会见时与她同吃。离开土城前,家里转来她寄往家中的一封信,信上说她身 患浮肿,没有力气出工,不能出工的病号定量21斤,其饥饿程度可想而知。那么,这三个 大米面窝窝头,就算是受难丈夫向受难妻子馈赠的礼物吧!
大雨连哭带嚎,“西荒地”的农道上看不见一个行者的身影。
我的心绪十分复杂:时隔近一年的光景,我不知道她身体浮肿到了什么程度。见面该怎 么说第一句话?她性格比我坚强,一定不会掉泪;而我则难以保证这一点,因为此时此刻我 的酸楚泪水已经与雨水同流了……二十多华里的路,走了五六个小时,走出,‘西荒地”踏 上了沙石公路时,雨停了。我到一个水沟旁洗净脚板上的污泥,蹬上那双解放牌矮帮绿球 鞋,按着路人指点的方向,直奔女号的驻地。关于那儿的环境,事隔二十几年记忆已经模糊 了,外边似乎有木栏状的围墙,在大门口的大值班是个年轻的姑娘,可能这儿绝少出现男性 之故,当我出现在门口时,她觉得有些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