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干完活了吗?”我反唇相讥。
“还有个任务你没完成。”他态度变得蛮横起来。
“什么任务?”
“队长有过指示,凡是到菜园或粮田里干活,集合站队回号以前,都要搜身。”
我急了:“对不起,这差事我没有干过。”
“什么?”他听出我话中的讥讽意味,便指责我说,“没干过也得学着干,政府改造的 就是你我的反动思想。”
“我就是不干!”声音是斩钉截铁的。
“你不干不行!”
“我就是不干!”我再次重申自己的态度,为了怕他疑惑我偷了粮食,便把所有衣服兜 儿都翻个个儿,抖给他看,“我嚼过高粱秆儿,没带一粒粮食,这是因为我身体还没有浮 肿,还咽不下那生高粱米粒儿!”
争吵之际,几个身上揣粮的浮肿号央求说:“小队长,这么办吧!为了不使你为难,我 们走到大门口时,要是看见有检查岗,就把高粱粒儿倒在地上喂田鼠,要是没设检查岗,你 就高抬一把手,装成不知道。咋样?”
我的这位魁梧而英俊的“同类”,看看事情已然僵到这种程度,便退却了一步。他说: “大伙也得替我想想,队长让我干这份差事,我总得对得住政府。我不是不知道大伙肚子里 缺少油水,但也得让我过得去。话得说狠一点,要是有检查岗,都得把粮食扔在道沟里,要 是翻出来谁带粮食,那是‘值星’拒绝执行搜身任务而非我的责任。”
我的这位“同类”到底还是把我推到刀刃上了,我表示默认这一条件。一路上我心里虽 然忐忑不安,但总觉得没有出卖良知。幸好,那天大门没出现检查岗,事后我的那位“同 类”,并没有向上报告我的“恶迹”,因而没有酿成一个事件。过了许多日子,那位“同 类”找我道歉,我们都深感自己灵魂深处,深埋着许多杂质,在生死劫难的面前,暴露出知 识分子懦弱的霉斑。
冬天来了,饥荒造成的浮肿大面积扩散。上边下令:劳逸结合。遇有风天、雪大,便坐 在炕上“认罪学习”,专政机构的词汇叫它“冬训”。封冻的大地上无食可觅了,便倍感严 冬之漫长,监舍里无火取暖,大家就围着被子打坐说道:我偷吃过白菜啦!我偷吃过高粱粒 啦!我偷过伙房一个窝窝头啦!我偷吃过……夏日里使他们赖以生存的野物,此时都成了犯 罪材料,因为凡是产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东西,哪怕小到一个菜帮菜叶,也都姓公而不姓私。 于是在检查中纷纷上纲上线,编演着一出既荒唐又虚假的时代闹剧。除了闹剧也有真戏,这 事情发生在秋天:我们一个“同类”(名字我记不起来了),因浮肿而死亡被大车拉往 “586”,他爱人在某医院是个大夫(模糊记得是西四人民医院的大夫),当时正好来探望 他;当她追踪到“586”,对着小土丘痛哭了一阵后,里边居然有了微弱的回应。凭着医生 的职业敏感,她意识到丈夫可能只是假死,便扒开他丈夫身上盖着的一层薄薄新土,真是历 史戏剧《卷席筒》的今演,她丈夫居然又活了过来。这件奇闻像一阵风一样传遍“西荒 地”,成为饿汉们闲扯淡时的热门话题。
当然,这样的奇闻少到绝无仅有,“586”坟连坟地连成一片,里边埋着的净是饿死 鬼。冬天,我有幸在一次割苇子的劳动中,瞻仰过囚号的天堂圣地。它的周围有密密的铁秆 芦苇当作屏风,大有要在“天堂”与“人世”间架设高墙之势,没有被秋风吹尽的银白色芦 花,孤零零地朝天而立,像是为这些死鬼插着的一根根招魂白幡。坟场选择在苇塘沼泽中的 高原地段,经过常年的风吹雨打,本来就像长圆形豆包形状的小坟头,多数已经成了平地, 我之所以能得知那还是死鬼的家,是因为那些地方横七竖八倒着,‘劳改分子× ”的木 牌。和兴凯湖的“太阳岗”一样,这儿也有用红砖代替木牌等作坟头标记的,上边的死者姓 名已荡然无存,不知这死者是赵钱孙李,还是周吴郑王。“无名氏”成了他们的统标,我联 想到天下父母生养之罪莫大矣!那些新坟之前的牌牌上倒是名姓俱全,而且数量相当之多。
这些人都是“西荒地”各分场在1961年秋冬之际,到这儿来报到的。其中,不仅有劳 教分子,连解除劳改的成员(理应成为公民),也挤到这里来凑热闹。我手拿割苇的镰刀, 一个个地查阅牌上姓氏,这固然对我有所安慰,但接着就是一连串悲恸的问号:
我们的法律到哪里逍遥去了?
我们一直标榜比“人道”更高的“社会主义人道”又到哪儿去睡大觉了?
那么多“有名氏”,变成了“无名氏”,万一有死者家属来收殓尸骨,该怎么对号入座 呢?
就是家属不来收殓尸骨,清明节时来上坟,该往哪座坟上拍土?该哭哪座坟头呢?
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