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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上银花儿
  积起三尺高
  一个老头儿
  弓身把雪扫
  扫净小路儿
  又去扫大道

蓦然回首,这儿歌不仅亲切,而且发现了它的浪漫。试想,三尺厚的白雪,一个老头儿 用扫帚怎么能扫得动呢!然而,无人深究其儿歌之孟浪夸张,而是凭借文学去想象那雪国老 人的画面:雪原很美,那老人被白雪染成白眉白须,简直美若仙翁。
我之所以能存留下这个鲜活的记忆,怕是跟我祖父不无关联。爷爷是个满清末年的中榜 秀才,唐诗宋词他无所不通,我是从氏家族中的长孙,自然被爷爷视若掌上明珠。他疼爱我 的方式之一,就是填鸭式地强迫我悬腕仿柳公权碑帖写毛笔字,其二就是让我背诵唐诗。河 北玉田地属北国,冬季多雪,越是下雪的日子,爷爷越要拉我出去“寻梅”。其实,县城城 关并无梅可寻;他借着酒兴带我到城南二里地左右、一个名叫暖泉河(即温泉)的地方去雪 游。雪团在天空白絮漫飞,地上暖泉翻着滚滚热浪,这时雪中白须白眉的爷爷,便见景生情 地摇头晃脑背诵起唐代柳宗元的《江雪》一诗:

  千山乌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当时,年仅10岁左右的我,既无法知晓诗的内容,更破译不了爷爷乐趣之所在;但他 使我记住了那首儿歌,怕还是由爷爷在雪中吟诗,留下的记忆。因为人的记忆链环,是环环 相扣,由此及彼,那扫雪老人的儿歌,便清晰地留在我大脑皮层中了。
祖父喜文,当然就非常重视文化。在我落生的代官屯三十多户小小山村中,我家中出了 两个名牌大学的学生:一个是我的父亲从荫檀,他毕业于天津北洋大学,是学理工的;另一 个是我的叔叔丛荫芬,毕业于北平辅仁大学国文系。两个姑姑都到北平求学,受过中等师范 学校教育。有失平衡的是,我母亲和婶婶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这是封建社会的畸形发展带 来的畸形婚姻。我的父亲和我母亲结合,首先是亲戚的撮合。据已86岁高龄的老母亲回 忆:当时我爸爸在天津读书放假归来,县城里的城隍庙正唱大戏(京剧),姥爷套上白骡子 车,说是去城里看戏,实际上是去戏台根下相亲。母亲在年轻时,是五姐妹中皮肤最为白皙 的,但又是五姐妹中惟一裹脚缠足的。我爸爸是个开明进步的学子,何以会看上我的母亲, 我无法探源,反正是他们结合后,于1933年农历3月13日生下了我。因为抗日战争于 1937年爆发之后,北洋大学随国民党西迁重庆。爸爸毕业后在机场做工程师,后来爸爸与 几名同学不满国民党消极抗日,出重庆朝天门想乘船去武汉转道投奔延安时被捕,在国民党 陆军监狱关押期间,肺病(当时称之为肺痨)复发而亡。因而我父母之间的婚姻,对我是一 个不解之谜。据家叔告诉我:爸爸在投考北洋大学时,在几千名考生中,中了“头名状 元”,是个十分聪慧的人。1947年家乡进行土地改革时,贫下中农曾从我落生的屋顶中找 出来我爸爸藏在顶棚上的禁书,其中一本就是用毛边纸印的列宁著作《国家与革命》。这些 能有助于我了解爸爸的秉赋与智慧,却无助于我得知父亲与母亲结合的原因——因家父亡故 重庆时我才4岁,我连父亲的模样都无从记忆。
我22岁时,被吸收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并出席新中国第一届青年创作会议,成为一 个出版了短篇小说集的作家,似乎难以从父母身上找到艺术基因的遗传作用。因为我外祖父 是个清末“武举”,我记忆最清楚的是顶门用的那口几十斤重的“青龙偃月刀”,儿时见他 舞枪弄棒,弯弓射雁,虽觉得挺有趣的,但当他拧着我的一只耳朵,叫我早上起来陪他一块 去练功时,我还是没能从命。因而我姥爷说我会成为一个没出息的书虫,成不了什么大器— —他是很鄙视文秀才——我的祖父的。那劲头颇有点看京剧《将相和》中廉颇蔑视蔺相如, 但没有京剧收尾中的和好。
因而从血统探源上寻觅,我有三个源头:一文二武三理工。使我始终不解的是,我自幼 没有理工科细胞,尽管我父亲是理工学科中的尖子,如果他不遭厄运,28岁过早夭折于南 国的话,定会成为鼎鼎盛名的发明家,但我身上却难找到他的影子;与之相反,我从在城关 上小学时算术就常常不及格,爷爷常以我父亲为例进行训导,但无效果。我躲在柴禾垛后边 和大缸的缸缝中,看的尽是些似懂非懂的小说,如《石头记》以及武侠小说中的《青城十九 传》、《蜀山剑侠传》、《鹰爪王》、《十二支金镖》、《雍正剑侠图》之类。1991年, 我小姑从台湾回故里探亲,还寻问过我一个她目睹的细节:有一次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到处 找不到我,最后我拿一本《三侠剑》从结满蛛网的粮缸缸缝中钻出来,为此我母亲用笤帚疙 瘩打过我的屁股。这细节我已无记忆,但是迷恋杂书,并到没人的地方去看,我倒是记得十 分清楚的。这被我姥爷的话言中了:我是个没有用的小书虫。
当代医学中有一种隔代遗传学说,大概我天赋秉性的形成,可以归纳为我祖父的潜移默 化之影响。爷爷生性宽厚豁达,不拘小节,酒喝多了便发酒疯,东摇西晃地像打醉拳。我也 是个小马大哈,到北平来求学时,插班于西四北小学六年级(现名为“大红罗厂小学”)。 当时每节课之前,学生都要排队步入教堂,有一次我站在前排,后排男女同学忽然鹊声四 起,然后是掩面而笑。之后,我才知道我早上从玉皇阁夹道背着书包上学时,外裤中没穿内 裤,外裤不知何时被划破一个三角洞口,因而露了屁股,前排同学着不见,后排同学却能看 得一清二楚。本来我这个光葫芦头的农村娃子,走进北平学堂,已然被看成是小土包子,加 上那裤子后的洞洞,便引发了这场笑剧。我用手一摸,发现了自己的破绽所在,立刻面红耳 赤,这时,一名叫刘惠云的女同学,突然对嘲笑我的同班同学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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