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子,我忙把老母亲按坐在床上,尽量装出欢快的样子,安慰这一 老一小说:“大夫说了,眉毛还会再长出来的,脸上也不会留任何的疤痕,您可以一百个放 心。”我弯曲下身子,让坐在床沿上的母亲看个清楚。并尽量冲淡着小屋内的沉郁气氛, “大难没有倒下,将来必有后福。您说对吧?!”
母亲用她的手心,抚摸了我的脸好一会儿,才放下了她的手掌——我闯过了这个感伤的 关口,就是一个不小的胜利。俗话说“‘母子十指连心”,老母亲能不为此而过度悲戚,我 也就松了一口气。母亲在为我深夜做饭的时刻,儿子在我脸上涂抹着我带来的止痛药水,本 来这一老一小都该是受我照顾的,而我一个汉子,此时却只能被这一老一小关照,想到这里 悲情不禁油然而生。我怎么了?五七年的那些往事,越来越被历史的发展证明,一些直言国 是的人的话绝大多数是正确的——怎么历史已然过去了十几年,只不过说了一点点真话的 我,依然是这副模样?不!我比过去还不如了,过去我还有梦,而今连梦境也没有了——这 不是一具会出气的活尸了吗?!
回想我养伤的那几天,在我的改造史上虽然十分短暂,但可以说对我的思想,也是一个 重要的疗程。那17岁就历经了五花大绑的英木兰,还有攀登40米高大烟筒的生活之勇,我 在生活的重压之下,竟没了任何一点突围的勇气——尽管现实是一块铁,但是美国作家杰克 伦敦的《热爱生命》一书中,不就是描写的在死亡线上,勇敢的面对铁的现实,而自我突 围,并获得了生命的故事吗?!当然,每到孩子去了学校的时候,母亲总是用宿命论的观 念,叫我安于现状活下来就行了。可是每到夜晚,我与母亲和儿子挤在一张大床上睡觉的时 候(当时我家只剩下一张木桌和一张木床了),一个非我和另一个真我,就展开灵魂上的对 话:
“你过去可不是这个样子对待生活的。你为了磨练意志,曾经舍弃坐火车,从二百多里 外的茶淀农场,以自行车的轮子,代替火车的轮子,进行过自我磨练。”
“我累了,我不想再自我折磨了。”非我回答说,“人是在希望中生活的,去了山西我 更看不见这种希望了。”
“希望常常孕生于失望之中。从五七年起,你的生活占有是个富翁——尽管你现在还没 有表现这一底层生活的机会,你要去争取这一机缘。”
非我说道:“我只想随遇而安了,因为这个历史的暗夜太长太长了。”
“你大概早把雪莱的诗忘光了吧?他在诗里写道:‘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你也 学过几天辩证法,古语中说的‘物极必反’,‘文革’走得相当远了,是不是快到了它寿命 的边缘?你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有?”
当真我把非我问得哑口无言的时刻,我就会从梦境中醒来。在这一刻,我听到母亲的轻 微的呼噜声。她说过,只有我睡在这个家里的时候,她才能睡得安心,她才能有鼾声。我从 她的鼾声中得到了认证,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她的身边来呢!为了母亲和儿子,我再 不能自甘随波逐流,我应该为改变命运而付出努力。
可能是这种发自于内心的声音,摇撼了当时的非我,我在那几天除了去医院看病换药之 外,全部的时间,都用在了走访昔日的朋友上。燕祥家我去过,厚明家我去过,绍棠家我当 然更是跑了几趟。但是非常不巧,3个人中间,我只见到刘厚明(记得燕祥当时在搞个什么 剧本,人未在京;好友绍棠,那几天正在老家通县。绍棠爱人曾彩美,想叫绍棠回来与我一 聚,因我归程在即,没有应下彩美之意。她说,绍棠已经给我往大辛庄农场发出了信件。我 之所以能够破帽遮颜在北京城内穿行,大概是得益于真我的苏醒——因而我把这次回京,看 成我生命中一次不凡的思绪变化历程。
重新回到大辛庄农场,张沪除去询及我的烧伤经过,当然也非常关心家中的情况。之 后,她拿出了两封信给我,一封是绍棠的来信,他在信中写道:
维熙:
你有了想重新进入文化圈子的念头,是个重大的变化。我觉得不管你
能不能进入长治文坛,己然在思想上是个升腾。因为它证明,你的文名,
你的创作能力,在主导你恢复自信。只要政策幅度再宽一些,长治想要你,
恐怕还求之不得呢!
我寄希望于未来。中国的发展与繁荣,要靠现今四五十岁的人才;北
京文苑的百花盛开,也要靠咱们这些“二度梅”的开放。浩然一个人,太
寂寞了。万紫千红才是春。近日我写了一首诗,摘以下四句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