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你命大,只烧伤了面部;但是你的头发、眉毛、胡子也都烧成灰了。”
“不过那也没有关系,反正你是娶过媳妇的人了。”“同类”与我开玩笑说,“不存在 找对象的问题,过两天你自己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我心里十分难过:“要是真成了非人非鬼,我去摸电门好了。”
“别,大夫说了,你要配合大夫的这个疗程,脸上不会留下疤痕的。因为从高炉周围起 火,到把你拖了出来,总共不过两分钟的时间。”
“同类”们正在为我宽心之时,队长来了。他气得面色赤红,但出于当着护士的面,不 好大发雷霆(因为我是非工人的工人),最初只是批评了我几句,后来便口吐真言:“你是 俺挑的人,算俺有眼无珠;你能摇笔杆,但不是干化工的坯子。哎!你好好养伤吧,这算咱 们出师不利。”他说完了他的心里话,朝“同类”们一挥手,“别围着他一个人转磨了,我 们要总结一下教训,回去开会,每个人都给俺写安全保证书。”
病床前空了,我请求护士给我一面镜子。镜子中的我,整个面部都是白色绷带,只有我 的一双眼睛是黑的。我自知烧得不轻,但事已至此,一切唏嘘感叹都已无济于事,也只好听 天由命了。到了晚上,张师傅来看我了。对我的批评是必不可少的,我只有“老老实实地听 着的份儿——人家已经尽到了师傅的责任,事故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因而,我对这位朴实 的老师傅,首先进行了自我检查。他大概是想宽慰我的心,便坐在病榻边的木椅上与我聊开 了闲天:他问起我的家庭情况,我支支吾吾——我该怎么说呢?家庭成员中的二分之一在劳 改农场,这是无法出口的事情。
“你有姐妹吗?”他很诚挚。
我不能对救我一命的人过于封闭:“我是个独根苗苗。”
“那你母亲一定会为你难受的。”
“医生说不会留下疤痕的,老母亲难过两天,就会雨过天晴。”我尽量装出无所谓的样 子,“就算是我的一次人生教训吧!”
“你妻子在哪儿工作?”张师傅又问。
我已经是冒牌工人了,索性也让她当一回冒牌工人吧:“她是个工人。”
“孩子呢?”
“在上初中。”
“阿弥陀佛,你上有老下有小,多亏没有出啥意外;不然,我夜里睡觉都要做恶梦 了。”张师傅笑了起来,“我听你的口音是北京人,怎么到山西去工作了;听你们这些人的 谈吐,都不像是大老粗……怎么……”
我赶紧打断了他的话:“真是要感谢张师傅了,不然的话,连带队的车间头头,回去都 没法交账。”
我必须以谎言取代真诚,尽管这是使我内心痛苦的事情,我还是得那么做。有那么个瞬 间,我的良知曾叩打我的心灵,想在救我一命的老师傅面前,说出其中的真实,但是,那后 果比我被烧伤还要严重,我只好把两面人的角色扮演到底了。
夜己更深,我催张师傅回家。因为他进屋时曾说他的家离这儿很远,他是骑着自行车, 特意来看我的,此时我正好用这一点劝老师傅早点回家。他对我笑笑,并用力握了握我的 手,走出了病房。他一出屋,我的眼泪就流了出来,我觉得自己对不住这位张师傅——在那 个谎言成灾的年代,我也是一个不得不说谎的人。因而,在我们临离开张家口之前,我拆去 脸上的绷带,面颊上还留有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张师傅来我们的住所为我们送行时,我有 意回避开了张师傅。
“同类”们说:“你得去见见张师傅。”
我说我不能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