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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毕业于地质学院,是来山西工作后被划右派的。他所以来到井下劳动,完全出于他的 自愿,他认为这正是他研究地质学的一个难得的机缘。晋普山地质结构复杂,在开山剖腹的 过程中,他会得到许多他想知道的东西。比如:这座煤山的形成年代,地壳如何在远古那个 时期,发生的天崩地裂,把大片的原始森林,埋在了地层之下等等。对于这些学术性的问 题,我不感兴趣;但是对于他对我说的,在煤层与石层的夹缝,会采出鱼化石或者什么海洋 动物的标本来,我倒是十分动心。
因此,我在挥锹往矿车里装矸石时,常常情不自禁地用矿灯观察石头。虽然“肌无力” 也经常这么做,阎恒宝怜惜他身体不好,便指桑骂槐地把火气撒到我的身上:“你他娘的在 于甚哩?完不成开掘进度,你负责任!”
我把印有鱼纹的石头,举给他看。他顺手把它扔进矿车车斗里,并训斥我道:“那是甚 的宝贝?老子在井下二十多年,见到这鬼玩艺儿多了!”
“肌无力”知道这是对他的变相警告,自然也不敢在石头上过多地消磨时间——建井队 每个组都有当天的进度要求,完不成任务阎恒宝是会骂爹骂娘的。尽管如此,我还是经常在 开炮之后装车时左顾右盼,上天不负有心人,在一次往车斗里挥锹装矸石时,我发现了一具 龟化石——它通体皆黑,龟头,龟爪以及龟背上的八卦纹络,都十分鲜明——很显然,是经 过了不知多少万年的挤压,真龟才成了这个石龟模型的。
“肌无力”立刻走了过来,两只矿灯的强烈聚光,都照在这个小小的黑物上。
阎恒宝真是有老煤黑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他不知是何时走过来的,一把抢过这 个稀罕玩艺儿,扔在地上;并立刻挥动大铁锹,将黑龟与矸石一块儿铲进车斗里。然后,他 回转身来,把矿灯的刺目光束照在了我俩脸上,致使我俩不能不闭合上眼睛。只听他开口骂 道:“你们两个‘吃屎分子’真不开眼,那龟孙有甚的看头!前天俺说过你们一回了,你们 怎么是属耗子的——撂下爪儿就忘?我告诉你‘气无力’(阎不懂‘肌无力’这个词儿), 这都是从你下井以后,引出来的事儿——你要是在井下再找甚的龟孙鱼孙的,你就到井上干 活去好了!”
阎恒宝是个井下的拼命三郎,话虽然说得难听一点儿,井下老煤黑子都是这种脾气,因 而我对他的训斥并不反感。但是我的新同类“肌无力”,却觉得有点对不住我,他说今后再 不找麻烦了。但是,阎恒宝不知是出于对“肌无力”的爱护(因为他体能确实很难适应井下 劳动),还是出于对我们俩的惩罚,在那件事情出了不久,“肌无力”就被调到井上绞车房 开绞车了。这工作比井下轻松多了,井下矿车装满了矸石,用电铃通知他开车,他坐在绞车 房里启动绞车,把一斗斗满载着矸石的矿车,沿着轨道提升到矸石山;然后由倒车工把矸石 倒了,他再把空车放回到井下就行了。
他的工作虽然十分轻松,但是并非他的心愿,一个想在劳动实践中,对煤山地质有所研 究的人,是并不愿意离开那“阴曹地府”的——尽管那儿头上滴水,脚下淌水;幽暗的巷 道,全靠一盏盏矿灯照明;并且时时刻刻,都有被石头砸死的危险。是为了安慰我的那个同 类?还是我还在想念那只黑龟呢?也许是两种心情都有吧,我借一个倒班的白天,去了他开 绞车的矸石山(矸石山,就是井下矸石拉到井外堆成的山)。
我先在矸石山脚下转来转去,目的是想找回那只黑龟来。日夜三班倒的建井队,每天要 向这儿倾倒上百车的矸石,要找一块石头,我自知难如登天;但是人的欲望,是个十分奇怪 的东西,越是丢失了的东西,就越觉得它的珍贵。
“喂!你来这里干什么?”他隔着绞车房的小玻璃窗看见了我,走出车房向我喊着。
我不愿意使他重新记起我俩在井下挨训的事儿,又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便自嘲 他说:“昨天往车里装矸石时,把我那‘英纳格’手表,也装进车斗里了。”
“天气这么冷,来绞车房烤烤火吧!”他向我招手。
我的手已然在矸石中间扒了半天了,一块块石头,在这严冬时都冷如冰砣——尽管我是 戴着手套翻弄石头的,但是那两只手掌上的十指,仍然被冻得疼痛难耐。此时听见“肌无 力”的招呼,便沿着矿车的路轨,向上爬了有30米,到了他那间绞车房。绞车房里的一盆 炭火正旺,燃起尺高的火苗,我伸出两只贴满胶条条的手掌,享受着火焰的温暖。他蹲在我 的旁边问道:“你真丢了表了?这有悖常理,干挖煤这一行的,每天和石头打交道,没看见 有哪个人戴过手表。”
“你真聪明,我早就成了无表戴的无产阶级。”我被他逗笑了,“过去在50年代,倒 是真有一块‘英纳格’来着,后来被家里给卖了以喂饱肚皮。”
“那你到这儿来做什么?”他问,“眼下正是三九寒天!”
我迟疑了一会儿,对他说道:“你猜猜看,猜对了放你回你的老家杭州。”
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对你说实话吧,我回不了老家了。”接着他对我诉说了使我 非常惊愕的事情:他的家里都是学医的,他曾就“肌无力”这个病,去信询及过他的父亲。 写信时他多了一个心眼,为了怕家里挂心,他在信中说是为病友的病而写信的——家里的回 答等于判处了他的死刑,说在当前的中国,还没有医治细胞不断坏死的“肌无力”之症的良 药。他对我讲起这些话时,神情颓然地黯淡下来,与那盆熊熊的烈火,形成了明与暗的极大 反差。
我安慰他说:“你很坚强,养病也要靠意志。再说你离开井下,劳动也轻松多了。”
“我请求下井时,已然接到了死刑宣判,我想一个学地质的,在临去西天正路之前,总 该知道点儿我的专业吧;不然,不是等于一辈子白活吗!”
我被这位新结识的同类的精神感动了——他所具有的东西,正是我在消亡的东西。在那 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死于茶淀的几个同类,他们都是坦然地面对死亡的。他不同于他们的 是,他不想自我消亡,而是想在临行之前,满足一下精神需求——试想如果没有五七年这场 灾难,这样的知识分子,不是中国宝石中的宝石吗?但是历史的风暴,席卷走了他为民族贡 献热能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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