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了夜班我正在老屋中酣睡,突然被住在我附近的一个同号叫醒。我当时以为是 井下出了什么事情,要我们去抢险呢!结果是令我心碎的消息一一李建源被塌方的土埋在里 边了。此时正是早春时日,我穿起上衣蹬上裤子,奔往出事的现场。远远地就听见人声鼎 沸,队长正在那儿指挥扒土救人。我的天哪!那是在一个高高的土坡,至少要有几百方土, 堆在了建源的身上——不要说扒土,就是调来推土机(当时矿山没有推土机),人也没救 了。
赶到事发地点,才知道事情的全经过:在早春的高土坡中间挖窑洞,本身就是冒险。因 为春天地气上升,冻土表层看上去还十分坚硬,但是土质内部已开始融化;加上在掏洞时, 洞顶没有防范措施,窑洞越是向里延伸,塌方的危险系数越大。说起来似乎令人谁以置信, 本来建源君是在洞外干活的,前文《四月雪与四月血》中提及到的那位符××,不知出洞去 拿什么工具,建源君此时便主动进洞并跳上架板,拿起铁镐来代替符××刨土。就在这个时 刻,瞎了眼的土地爷,突然让冻土开裂,站在架板上的几个成员,都被砸在了窑洞之中……
这是谁之过?是谁让他们在这个时节挖窑洞的?明明知道到了换季时节,冻土会发生解 冻现象,还让这些人往虎嘴里钻?没人回答这些问题,也没有人追查这些问题。在返回老屋 时,我一路血涌心头,为建源君之死而忿忿不平。之所以如此,因为从建井时起,四块石头 中间夹着一块肉的井下,都没有发生过如此重大的伤亡事故;而在井上却发生了一场塌方, 砸死了几个人的悲剧——而偏破其中,就有长着一只“风泪眼”的建源君。他家里的爱人和 孩子,听到这个噩耗后,将如何承受这巨大的不幸?一个多月之前,我还见到他家中的三代 人——他除了妻子和孩子外,上边还有一位年近八旬的老母亲呢!
躺在老屋的土炕上,我无法再入睡了。建源君那只迎风垂泪的眼睛,一直浮现在我的面 前;他昔日垂在眼帘里的那一滴滴大颗的泪珠,就像是一个个惊叹号似的,对我倾诉着一个 知识分子的悲伤。曾记得,在曲沃劳改队他干瓦工活儿时,我给他当过递砖递瓦的小工,那 时也是早春时节,他为“领口、袖口最脏”被引申为“领袖最脏”的冤案刚刚结束,才从反 省号出来不久。在修建窑洞时,需要蹬梯子到架板上去干活,我看他在爬梯子的时候,双腿 有点发颤,便一边给他扶着木梯,一边告诉他小心一点儿,以避免从梯子上滑下来:
“你蹲了些天反省号,体能大不如前了。上梯子的时候慢一点儿。”
他蹬上架板之后,回答我说:“摔死更好,给国家节约一个人的口粮。你也知道,人在 这年头不如一颗草籽值钱。老人家说过的‘人是最可宝贵的’那句话,连开国的将帅们都不 在其内,当然就更没有咱们的份儿了!”
我没有回应他的内心独白。因为他刚刚离开反省号,心里揣着一肚子窝囊,我要再与他 一唱一合,更会增加他内心的烦恼——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开始给他往架板上的灰斗里 上灰。我已然修理地球十多年了,耍铁锹比拿笔杆还要熟练,因而尽管我站在低处,但是一 锹锹灰浆,都能准确无误地甩进灰斗之中。忽然间,我感到有水点一类的东西,掉在了我的 脸上。最初我以为是灰斗漏了,但是用手摸摸,又不像是漏下来的灰浆,抬头一看,原来是 建源的泪水落到了我的脸上来了。
“你快看!”他对我轻声喊道。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见蓝蓝的天——连一丝云影也没有,我不禁有点奇怪。
“看见了没有,大雁——”
我仰头细看,当真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中,看见了北去的雁阵。
这时我才找到了他垂泪的原因:那天空中的雁阵飞成一个“人”字形,把一个大写的人 字写在了天上。建源君手拿瓦刀,久久地抬着他的头。我也扶着那把铁锹,痴迷地目送着天 上的“人”远去。
这个场景所以使我难忘,因为其中含有苦涩的诗情,它使我由天上自由飞翔的“人”, 而想到地上失去自由的人。建源之所以流泪,怕是见景生情的缘故吧!此时此刻,他已然永 远闭合了他的那只垂泪的眼睛,在这大山之角长眠不醒了。这已经是一年前的往事了,可是 我的这位狐狸朋友,在夜静更深之时,引我到这坟茔中来,难道狐狸真有传说中的灵性?!
……
至于躺在这儿的另一位陌生的同类,我之所以跟他比较陌生,在于他说一口浙江话。因 为组里多是山西的煤黑子,他的浓重的南方口音,常常使人听他说话如听天书,致使组长阎 恒宝给他起了个“怪物”的绰号。在建井组内惟一与他能有一些感情沟通的,也只有我一个 人了。
他是在我们快要开掘到煤层的时候,调进我们组的。因为他干瘦得像是没有肌肉,人又 长得细长细长,一身矿工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空空荡荡。我对他产生同情之心,是因为一 次在防炮洞里躲炮。
我问他:“你是不是身体有毛病?每次收工爬斜井出洞时。你总是走在最后边。”
他说:“我得了‘肌无力’的病。”
最初,我没能听懂他的话,直到他强使自己用北方话表达,我才勉强地听清楚了他的病 名:“什么叫‘肌无力’,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种病?”
他摇摇头:“我也解释不清。病因起于长期缺乏营养,是由细胞不断坏死而引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