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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提出‘保外就医’吗,根据你的病情,我估计矿山是会批准的。”我向他提出 建议,“你家里的人,又都是从医的,对你的疑难病症一定能有所帮助。”
“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留在这儿为好。”他说,“人家 革命群众把咱们视若洪水猛兽,一旦回到杭州,立刻会成为一块打靶的靶牌,红卫兵就是不 斗死我,也会再一次牵连到我的家庭——‘文革’初期,我的家已经受过一次冲击了。”
我无言以对了——他的考虑是十分理智的。
“人的命,天注定。走一步说一步,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他凄楚地一笑,“用你们 北方人的话说,该在河里死的,井里死不了。”
“你河里井里都死不了,咱们老右命硬。”我自知这是一种空头安慰,还是要说;否则 我该说些什么呢,总不能说在这儿是等死吧!
他对我的话没置可否,取下挂在墙上的干粮袋,把两个白馍烤在了炭火盆边;他又把手 伸进干粮袋摸了一阵,从袋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来。最初我以为他在掏一块咸菜,当他 的手伸到我面前时。我才看出来它是一块龟化石。它比我前两天在井下见到的那一块稍稍小 一些,美中不足的是,它的背上粘连着一块手指高的煤矸石,颇似我童年在家乡孔庙中见到 的龟驮石碑。
“好玩吗?”他说。
“不仅好玩,还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呢!”
“送给你吧,我知道你是为它而来的。”“肌无力”开心地看着我,“在井下你就爱不 释手了。”
我推辞说:“你是学地质的,我不能夺人之美。”
“我在矸石山开绞车,留心一点还会捡到这龟化石的。”他说,“这块就是我在矸石山 上拾到的。”
我表示了对他赠我“龟驮碑”的感谢之情,然后又安慰他说:“你们南方人,也一定知 道,龟在民俗中是吉祥的象征,你拾到它说明你是有福之人。它会保佑你的身体,很快恢复 健康!”
我自从得到这具“龟驮碑”后,每天用机油和绵丝擦洗它体躯上的灰尘,直到把它擦洗 得通体锃光明亮。张沪也很喜欢这具古化石,她年轻时喜欢画画,因而她还在工余时间,画 过它的肖像。她和我经常坐在老屋,欣赏那龟背上的八卦纹络,不仅仅从中领略它演绎的大 自然的升腾与沉没,更从它驮碑的形象中,去咀嚼历史与人生。
大约过了有3个月的光景,“肌无力”终于因为他的病,走到了他的生命尽头。事情发 生在夏季里的一个晚上,我们在井下装完矸石车时,阎恒宝用电铃通知绞车房开车,可是铃 声响了半天,还不见绞车启动。阎老西子让我爬上斜井,看看井上出了什么故障。我吃力地 爬出近百米深的斜井,出了井口又爬上矸石山,进了绞车房,见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 在开车的木椅上。我以为他是睡着了,便喊了他一声,但是没有回应——走近一看,他面色 如土;我把手放在他的鼻翼下,发现他已然没了呼吸。当夜生产为此陷入了一团混乱,只好 临时调上来一个曾经开过绞车的张同江,代替了他的位置。
“肌无力”与建源君,都埋葬在了矸石山旁边的那块向阳的山坡上。我虽然十分珍爱他 送我的那具“龟驮碑”,经过与张沪商量,还是觉得应该“完璧归赵”。第一,他是学地质 的,曾以带病之躯,到井下去实践他的抱负;第二,历史剥夺了他为中华民族寻找矿藏的权 利,那具“龟驮碑”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慰他的灵魂;第三,那具“龟驮碑”不是挺富有中 国知识分子负重而又坚韧的寓意的吗,他是可敬的知识分子中众多类型之一。因而在他入土 不久,我把那具龟化石,埋在了他的坟茔之前。
狐狸朋友把我引到这里来,让我在我的小棚棚里,整夜陷于怀旧之中。因为“肌无力” 君不是北京去山西同类中的一个,而是在山西被划成的右派,他的名字被我遗忘了——写此 书时,我询及了我的许多当年同类,都因对其生疏,只知其人其事,而记不起他的姓名来— —这里我只能用“龟驮碑”君代替了。
第二天早晨,我下夜班离开井口的小棚棚时,特意到两个同类的坟前转了一圈。当时, 迎春花刚刚开放,我采摘了两束,插在了李建源君和“龟驮碑”君的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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