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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在意地顺口回答:“因为刮风。”
我一时没能听清他的意思,便又从病理的角度追问了他一下。
“我爱人是个医生,她说这种眼病叫‘风泪眼’。在没有风的时候,这只眼和好眼一 样。”
事情过了几年,在“大转移”来山西的列车上,他与“劳改鸳鸯”坐在同一个车厢里, 在漫长的行程中,又有了交谈的机缘。在谈话之际,我叉看见他的一滴泪水悬挂在眼帘之 间,没有垂落下来。说实在的,这一滴悬浮于眼帘间的泪水,总是给人以惆怅的感觉,我常 常不得不躲开他的眸光。
我说:“你爱人是个医生,她就不能医治好你的眼疾?”
他笑了笑(那笑也像是哭)说,“你该明白,有些病不是药物能够治好的。”
至此,我才了解了建源君昔日所说的“风”的含义,并非单纯指自然风而言。他的弦外 之音,是指中国的政治季候风而言。家里就是有再好的医生,对此也无能为力。不是吗?就 是古代的神医华伦再生,他能解决中国大地上不断刮着的季候风吗!就是诸葛亮重新出现, 他能预卜到全国几十万热爱中华大地的知识分子,要在季候风中成为囚徒,并被押解到山西 来吗?!
前文《四月雪与四月血》中,曾经提及到建源君因在洗衣时说了“领口、袖口”最脏, 而受过的事。在那场被形而上学地演绎成“伟大领袖最脏”的政治悲剧中,建源君为此而承 受了不少次的批斗。我当时坐在他的对面,总是情不自禁地拉低了自己的棉帽帽檐,以躲开 他那只垂泪的眼睛——那形象实在太使人心神颤栗了,他瘦高的身子弯曲得像一只海虾,若 同一个标点符号中的“?”,与此同时,他那只迎风流泪的眼睛,垂落下来的是一滴滴泪 水。
建源君在同类中,本来长得就老,再加上那只“风泪眼”,在批斗他的会场上,使我想 起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敲钟人卡西莫多虽然也很丑陋,但是他脸上没有建源 君的泪眸。我和他同路不同车地来到晋普山煤矿以后,我因为上夜班较多,在白天常常去看 望他——他因年纪和身体的原因,被留在了井上劳动。他在劳改队学了一手熟练的瓦工活 儿,便被编进建筑队干修建监舍的劳动。记得,有一次我给他送手套去(井下发的手套用不 完,而干瓦工活每天与砖石打交道,是最费手套的),他当时正在用镐头刨着冻土,见我来 了,他放下手中的铁镐说道。
“正给你们‘双劳改’刨地基哩,这儿要盖双层窑洞,分楼上楼下,今年秋天你们就可 以入瓮了。”他挺开心他说。
我说:“但愿它是给犯人盖的,我和张沪在那间老屋住惯了。”
“是神的进庙,是鬼的进坟。”他指了指犯人区的大墙和岗楼,“既然监舍是盖在大墙 圈外边的,我想是给你们准备的。”
我把几双手套递给了他:“感谢你为我们编织囚笼。”
他对我表示了谢意之后,拿出一支香烟,并为我点着了火。
我突然像有了新发现似的问道:“老兄,你的那只眼睛,怎么不下雨了?”
他来了一句黑色幽默:“你该知道,它是一只风向仪;这儿的风,比曲沃不是小多了 吗!”
我笑了。
他也笑了。
当真我发现他的脸,比在曲沃的时候胖了一圈。这次见面给我留下了欢悦的记忆。不 久,我回北京探亲,还特意到他家去了一趟。他的家住在宣武门内顺城街的新华社的宿舍 区,是路北一所临街的小院,他那位当医生的爱人,看上去比他年轻多了,她对我招待得十 分热情,并留我在她家里吃的晚饭。当她向我询及到建源的情况时,我当然只是“上天言好 事”,而略去了建源君心上的累累伤痕——对她说那些又有什么用呢,说了实情只会增加她 的烦恼。
从北京返回矿山时,尽管我带的东西,已然不少了,但我还是像个挑夫那般,顺便给建 源带回来一些食品。他在我和张沪眼里,是风尘驿路上的忠厚长者和知音,在众多同类中, 是属于苦黄连中的一个。但我未曾料到的是,不久,建源君就因为一次塌方事故,而离开我 们去了西天正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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