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活— ”监管犯人的士兵,气得红头涨脸,“再耍歪调,对你可要不客气了!”说 着,威慑地把肩上的步枪摘了下来,把枪口从岗楼的凹形洞穴中伸了出来。“好。俺低头认 罪。”刘四一连朝岗楼鞠了三个九十度的大躬,“班长你上有老下有小,拉家带口的不容 易,还在这儿执行无产阶级专政,刚才俺真的是想向你表示敬意。”说话之间,他直起腰 来,神情嗫嚅地走到岗楼底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一枚碗口大小的“红太阳”像 章,抛向岗楼。他手法很准,像章不偏不倚地飞进了岗楼。
因为我们砌墙的地段,在大墙的拐弯死角,除了在墙上挥动瓦刀的犯人能看见这幕无规 则、无方圆的游戏之外,能看见这幕戏的只有我了。那士兵捡起像章,用袖口擦了擦,竟然 没有投掷回来。他背起枪,背过了身子,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你敢乱扔毛主席像章,是要判无期徒刑的。”墙头上来自山西闻喜县的老犯人,看看 周围无人,低声对墙根下的我和刘四说,“俺原来是村支部书记,只因为开会时一马虎把 《毛主席语录》坐在屁股底下,便判了这个数。”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个“八”字,“俺劝 你们这群北京来的‘号子’,千万别往枪口上撞。”
“‘老冒’,你不觉得冤吗?”
我忙扯了刘四袖口一下,因为新近驻厂支左的军代表于连长来了。此人不仅长得高大魁 梧,而且讲话盛气凌人,“你们是‘鸡巴’什么东西”之类的脏话,常常挂在嘴边。刘四眼 观六路,耳听八方,神经触觉十分灵敏,他舌尖一转,便唱起自编自演的歌儿:
旧的不去,
新的不来。
坦白了吧!坦白了吧!
政府宽大。
旧的不去,
新的不来。
政府改造我们,
是为了我们成材。
刘四有意高声哼唱,借以转移于连长的视线。可是于连长和尾随在其后的砖厂头头们, 并没注意和灰搬砖的我们— 他们在计算着大墙的高度以及电网什么的,没心思听刘四哼唱 “争取积极表现”的小曲,便气字轩昂而过。我有些蹊跷,望着于连长的背影,实在想不通 在部队上的一个小小连长,何以有那么大的威慑力量。自从他支左进驻砖厂后,若同一鸟入 林,百鸟压音。我亲眼见到劳改队长们和他谈话,都两手垂直,中指对准警服的裤线。大墙 之内各种有前科的成员,当然就更惧之如虎了。
刚到曲沃砖厂的头几天夜里,通往太原公路上响着坦克的履带声。来曲沃的当天,我们 已经知道了,这是当地部队去平息省城的武斗。坦克碾在公路上的声响虽然使我和张沪难以 成眠,但是我们并不惧怕这种声音— 我们是关在笼子里的死虎死猫,武斗的子弹是不会朝 我们头上射击的。使我们心里发怵的是于连长这号人物,自从他来支左后,肃杀之气便在砖 厂里蔓延开来。他生气时常以拳头擂桌子,嘴里还要吐出“鸡巴”之类的字眼。监管干部们 对此瞠目结舌,劳改成员更是个个噤若寒蝉。
静夜之中她对我说:“简直像个军阀!”
“是军阀你能咋的,目前咱们的命运是在人家手心里捏着。”我说。
“刚解放时,我爸是接管北京院校的军管会代表之一,作风平易近人。”她喃喃他说, “这号军代表,哪像来支左的,简直像恶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