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他没多少文化,不要对人苛求;再则,直接管我们的是劳改队长。他的行为,与我 们无关。还是合上眼睛多关注点我们自身的吃、喝、拉、撒、睡为好。
张沪生性刚烈,为此她已付出了不小的牺牲。仅从她少年时就参加了革命来说,怎么也 该比我早摘掉右派帽子。就因为她刚直不阿,又不会取悦于那些劳改干部,因而尽管饥荒年 代在茶淀农场女队,她被树为惟一个不偷吃葡萄的人(女队曾在葡萄园劳动)的模范人物。 但是由于她的洁身自好,不能舍去清高而与那些女号同流合污。队长说话若有失当之处,她 仍敢于当面直言— 直言在专政与被专政的机关中,可以解释成“顶撞干部”的同义词。她 五七年划右,吃了这个亏;进劳改队,依然为此付出代价。她是戴着一顶右派帽子来到晋阳 大地的,这在几百名发配山西来的老右当中,属于绝无仅有的;在山西曲沃当然更是只此一 家,别无分号了。
尽管如此,我们初到山西时,还是觉得山西劳改系统,比北京劳改单位要人道一些。从 1960年底至1969年,我和她始终分监在男号和女号,“牛郎”和“织女”有一条天河相 隔,不能生活在一间屋子里。来到山西,汾河给了我们一点恩赐,凡属夫妻的,一律不再分 而治之,给了双方一间共同生活的小屋。因而在某种意义上说,转移至山西腹地,也算是有 失有得。失即离北京的老母亲和儿子更远了,得即是两只昔日分飞的劳燕,有了一个共同居 住的巢穴。此为山西省劳改局的人道主义行为之一。之二,对女劳改成员,劳动上给予了适 当的照顾,男的去和犯人一起干活,女的则干些织毛衣和一些不太费力的活儿。对她们来 说,比在茶淀农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着实要轻松多了。
来曲沃不久,我们就发现了山西人的精明。在我们男号完成了高筑大墙的任务之后,就 被分派到这儿犯人干活的砖厂,和犯人们一起运土、打坯和烧砖。我当时的劳动项目是供 土,即把一车车制坯的泥土,送往打坯车间。山西人的精明,就在于他们对劳动场地的设计 能榨干劳改成员的汗水:一车打坯的土,至少有二百多斤,前后皆有遮板挡着,假如再配上 一个木盖,那形状大小犹如一口棺木了。妙就妙在你拉起车来,不用有人在后边挥鞭,你就 会像奔马一般拉着土车一路飞跑。因为一路下坡,使你无法放缓脚步,想当一头懒驴或中途 停步擦擦汗水——没门儿。所以,在我一路像奔跑的驴儿一般,向制配车间运土时,我曾经 想起“不用挥鞭自奋蹄”的诗句。我还想起,如果在曲沃砖厂改造上几年,我会成为一名优 秀的长跑运动员,因为把一车土拉到制坯车间,要有二里地的路程呢!
将上卸下,擦擦脸上的汗水,马上要往回走。归途则是一路上坡,虽然没有了“自奋 蹄”之快速,但却有攀登山崖之艰难。上坡时倒是时刻可以停下来,没人催命;但拉一车土 发你一个牌牌,那不会说话的牌牌,充当着不会说话的劳改队长的角色,使人不敢停步喘 息;因为兜里牌牌少了,完不成劳动定额,要吃家伙的。可以说是来回重载,甭想在劳改中 找到一点轻松。这是我到山西才发现的“劳改绝招”,难怪古书上记载着巨商富贾,多尽出 于斯呢(始自明、清,有晋商和徽商两大脉系)!
在曲沃劳改的记忆中,拉土车的活儿是最累的活儿了。一天下来,骨头像是散了架一 般。在那条马拉松的长跑(重车)和竞走(空车)流水线上,我们这些“二劳改”惟一区别 于大劳改(犯人)的,就是我们头上不戴瓜皮小帽,身上不穿灰色囚衣。记得,有一天我有 点儿感冒,跑车的速度慢了一点,便和比我年纪长几岁的“同类”李建源君碰到一起,他气 喘吁吁他说:
“拉起土车,让我想起一部小说。”
“你还有闲情雅兴?”我问。
“阿Q的精神平衡法,有时还能解除一点儿精神上的疲惫。”他在解放前的一家报纸当 过文字记者,解放后他在新华社工作。1957年鸣放时期,不知给党支部提出过什么意见, 新账老账一块算,他被送进了劳改队,“我想起拉洋车的骆驼祥子,小说里说他拉洋车拉得 有滋有味,一想起老舍这部小说,我就常常设想我就是骆驼祥子。”
“你真够浪漫的。”我说。
“浪漫能自我解脱。”他说。
“人家是在旧北平的大马路上跑来跑去。”我说,“车儿响着悦耳的铃声不说,还有虎 妞儿给他温暖哩!”
建源君说:“你别较真儿,这是对自己施行精神上的麻醉。拉着土车,尽量想些轻松的 事儿,不是可以忘记这土车沉重的负荷嘛!”
我之所以能记住建源君跑车时的这一细节,不仅是因为在北京茶淀农场就曾相识。更为 重要的是他有着一双区别于其他“同类”的眼睛,不知是先天的遗传因素,还是后天的社会 雕塑,他的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那只较小的眼睛和“同类”并无差异,那只较大的眼 睛却常常垂着泪滴。他爱人是某医院的大夫,告诉他的眼疾学名叫“风泪眼”,只要迎面有 风吹来,他的眼睛就像风中残烛一样,垂泪不止。在他和我并排跑车的时候,即使在无风的 天气,也因车速而生风,因而他的那只眼睛,总在垂泪。所以,建源君拉土车时的这一浪漫 情愫,反而引起了我内心的悲凉,我深深地记住了这一瞬间,是因为他一边浪漫,一边在擦 他的那只泪眼。苦戏甜唱—阿Q精神胜利法,在“同类”中都有表演,惟建源君的反差最 为鲜明。因而,在拉坯车的日子,同类们便给他起了个“骆驼祥子”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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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祸起萧墙与“豆”“箕”相煎
不久,一场无法苦戏甜唱的灾难,降临到了建源君的头上:当时已是早春时节,北返的 大雁,飞掠过晋阳大地的上空,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下日夜“嘎—嘎—”地啼鸣着。当时 我和他同在一组里修筑新的监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