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当年12岁,已懂得人世间的酸甜苦辣了。我与他母亲划右时,他还不足1岁—— 12个年头过去了,他的父亲依然是个劳改队里的虫儿。他在给我涂药时,两只眼睛凝望着 我,我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因为他的目光中多了忧郁,少了幼年时的童真。我的膝盖当真 跌得不轻,但是当我在院子里走路的时候,我仍然装出正常人的架式。我不愿意让同院的人 (这个院子里的人与原来的院子的邻居,有着很多不同),觉察出来我有腿伤;我更不愿意 我母亲和儿子,觉得我必须坐火车回去。
应该说,那是一次自讨苦吃的“马拉松”。但是经受过第一次磨练,就不怕第二次长途 远征了。记得,到了深秋的时候,我再一次骑车回京。本来,我没有顺路到天津转个弯子的 设想。当自行车到了十字路口的时候,我突然对同行的赵鹏飞说:
“你先走吧。我想到天津去看一个人。”
他说:“你算了吧,从天津再到北京,能把你累死。”
“累死一个,少一个阶级敌人,我必须去。”
“看谁?”
我开心他说:“一个老情人。”
他无可奈何地独自走了。我掉转车头,奔了天津。我之所以突然萌发了去天津一趟的念 头,全然是被秋天萧萧的落叶所诱发。在前文提到,我在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梦幻时分, 曾给我的文学导师孙犁写过一封无地址的信,在骑车回京的路上看见漫天飞舞的落叶,我忽 然又想起了孙犁。岁月逝水东流,也不知这位文学前辈身体怎么样了?何不借此时机,绕道 天津去看望一下这位老人呢?!此意念一旦盘桓于心,就立刻抹不掉了,我就是这么直奔天 津而去的。说实在话,我在当时没有任何求助于长者孙犁的念头——中国都到了这个份上, 怕是连他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丝毫没有自我方面的考虑,一言以蔽之,只是为 了看看我敬重的文学前辈。
可是当我到了天津之后,才想起不知道他是不是还住在《天津日报》的宿舍楼内,自己 全凭着一时的孟浪,便有了骑车闯天津之举。我本想到报社去问问孙犁的住址,车子己然骑 到报社门口了,内心却打起鼓来——悬挂在门口的“文革”大标语,使我望而却步。人家要 问我的工作单位,我该如何回答?茶淀是个出了名的大劳改农场,天津人几乎无人不知,我 这不是自找没趣吗!
我恋恋不舍地围着孙犁住的宅院转了几圈,最后的结果是掉转车把奔向北京。一来一回 等于多绕出去五六十里路程,到北京时已然是深夜11点多钟了。受到母亲和儿子的盘诘, 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儿。但是我从没后悔过这次徒劳的远行,因为此行至少证明我的梦幻虽 然早已破灭;但是严酷的生活,却还没能杀死我燃烧于内心的激情。对于一个人来说,这或 许是最珍贵的。如果一个人完全死了感情的火焰,只留下一个人的外壳,那就无异于行尸走 肉了,不是吗?!
记得,时间到了1988年的冬天,我陪老作家康濯同志去看望孙犁同志时,我曾向长者 孙犁提及这一段往事。孙犁同志听罢大笑不止,他说:“你应该勇敢地走进来,那时候我也 是被冲击的对象。我不但不会嫌弃你,还要与你一块喝稀粥吃烧饼——就像今天吃的一 样。”
但是当时我确实没勇气进孙犁同志的家,出于政治道德和对长者的爱戴,我还是割舍了 对这位前辈的思念之情——这是我“马拉松”档案中一次特殊的记录。我很看重这份记录, 因为我是个人,不是个没有灵魂的躯体;我敬重真正的作家,我鄙薄在作家的桂冠之下“光 着屁股的皇帝”。
公元1969年,是我难忘的一年。在这一年里,我不仅仅留下了裸体干活的历史,也有 了磨练自己的意志的“马拉松记录”。劳改的路还看不见尽头,要活下去我必须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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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一号战备令”与一个猪圈
绕道天津回京探亲,是我在茶淀劳改农场期间,与母亲和儿子的最后一次团聚。不久, 林彪的“一号战备令”下达,我们这些不安定因素,虽然已远离皇城,但还嫌距离京城太 近,便又一次大迁移。反正我们的身价轻如蒲公英,任形势的季候风吹来吹去,飞到哪儿, 哪儿便是新窝。
农场开始了大清理,大疏散,大转移。昔日曾相聚于团河的同类们,开始了各式各样的 移位。就在我最后一次骑车回京的10月,我同类中的许多人,已开始各奔各巢。有乡的还 乡,无乡可归的回原籍所在的劳改单位。一时之间,大有树未倒,猴狲也散的趋势。其间, 我在前文提到的友人——逃号张志华、陈邦昭等十几个人,被移交到福建劳改单位;“地理 仙”曹克强、画家朱为民、教师陈端昭等二十几个同类,去了河北沙河劳改农场;杨路、李 泰伦、水绍寒……去了贵州和四川(为了节约篇幅,不再一一列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