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组的成员,嬉笑了一阵,便不再闹了。因为拿我开心,也只能有片刻的精神转移。当 他们浑身上下成了汗人以后,便骂起天上那轮火球来了。
由于气候反常,“头人”规定轮流跳上沟渠,喘几口气以防中暑。轮到我上沟休息时, 我索性赤裸到底——这儿没有女人,没有可以忌讳的目光。大家轮流休息的地方,是世人难 以想象的地方。几十年前,这片只长茂密芦苇的荒芜土地,因为靠近大海,原本是海盗出没 和藏身的地方。有一个同类,在离我们挖沟不远的斜坡上,发现一口昔日埋过死人的空棺 材,死人早已被野狗或野狸子叼走,那口空空的棺木,又埋在不见阳光的阴坡,于是我们便 分头到里边去躲避炎阳。好在里边已经打扫干净,我用滴水的短裤擦了擦全身的汗,毫不犹 豫地钻了进去。
我是人?
我是鬼?
还是非人非鬼?
当时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首先想到的是活下去。灵肉之裸,也是源于这个生活理 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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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生命档案中的“马拉松”之役
在与牛为伍的日子里买下的那辆破飞鸽牌自行车,在1969年对我起了磨练意志的非凡 作用。下地劳动时骑着它,节约路耗只是它微不足道的作用之一;之二,我把积存起来的公 休日,一次性地用作回京探家。我舍弃坐火车而用自行车进行长途远征。当时,文革的血腥 气氛,已经稍稍淡化了一些。家居北京的“二劳改”,经过批准可以回家探视了。本来坐火 车回京的车票,我还买得起,但是生活昭示我,未来的驿路还看不见尽头——为了正视现 实,我觉得需要强化自己的意志,因而决定以自行车轮子代替火车轮子。
从茶淀到北京的路程,大约有二百多华里。夏日炎阳似火,坐在树荫下还要冒汗,何况 是这么遥远的行程,其苦累是可想而知的。昔日与我在桃园一起劳动过的赵鹏飞,与我在北 京的住家离得不算大远。因此,他在那年的夏秋两季,成了与我一起进行“马拉松”长征的 伙伴。我们穿过西区荒芜的大芦苇荡,越过波涛滚滚的金钟河小桥,就算是进入了自由世 界。
那是一番别有滋味的长征。自行车先是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在田间穿来穿去。要骑上 几十里土路,才能从杨村拐上洋灰马路。由于汗流不止,我们索性把上衣脱下来,夹在自行 车的后座上。反正在公路上骑车,谁也不认识谁,身份已然是等外公民了,知识分子的面子 便也不复存在。在地图上,茶淀与北京的距离,不过有小虫子那么长;可是自行车一圈一圈 地转起来时,不知要转上几十万圈,才能到达北京。
为了止渴,还要一路买西瓜吃。好在沿着公路摆瓜摊的不少,借着吃西瓜的时候,在树 荫下喘喘气。记得第一次我骑车回北京时,早上5点天刚微亮,就骑车上路了,直到晚上9 点——北京街头已然一片灯火时,才骑到了吉祥胡同口。由于腿部的超常运动,膝关节神经 失灵,我到了家门口下车时,一下子摔倒在院子门口。好在门口没有人,我独自拍了拍裤子 上的土,在门口喘了好一会儿,才搬着自行车走进大杂院。
为了这件事,我母亲曾经流过眼泪。她听我说是骑着车回来的,已然在感情上承受不 了,因为她坐着火车去茶淀探视过我,那火车轮子还要转上半天呢,我拿一辆破自行车与火 车竞赛,不是找死吗?!特别是她见到我的膝盖摔得血迹斑斑后,眼泪立刻顺着面颊淌了下 来:
“你可再不能骑车回来了?你答应我!”
“行,我听妈的话。”
她看出我在应付她,便加重了语气对我说道:“再穷,咱们可以卖桌子椅子,你也给我 坐火车回来。”
儿子蹲在地上,给我往膝盖上涂抹着红药水,也对我说:“爸,奶奶的话说得对,看您 这膝盖摔成了这个样儿,要是摔坏了骨头,可是一辈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