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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地质学家罗毅博士昨日携眷由港来台,将应聘为×大教授。”

这消息引不起我的兴趣,那时是暑假,我正计划和同学游大贝湖。抛开了报纸,我不经 心的问:
“你认识这位教授?”“以前认识,在大陆上。我和他太太是好朋友。”妈妈说,“许 多年没见过了。”“你要去看他们吗?”我问,吃着烧饼。
“看他们?”妈妈愣了一下。“不!何必呢?他们很得意,我去倒显得——”妈妈把话 咽住了,对我警告的说:“忆湄!你又弄了一地的烧饼渣!”
关于罗教授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以后妈妈再也没有提起过他。我呢?在几分钟之后就 把他抛到九霄云外了。一直到三个月以前,妈妈已证明患上了子宫癌,我们母女都已很清楚 的明白,死亡的阴影正笼罩着,随时可以降临。妈妈有一天让我去寄一封信,信封上收信人 的名字是罗毅,地址是台北罗斯福路×段×巷×号。我寄了信回来,妈妈才和我谈起罗毅。 “他是一位学者,和我们是世交,假如我有什么不幸,他是我唯一想得出来,能够照顾你的 人!”
正像妈妈说的,我是个不大肯面对现实的“孩子”,或者由于我是妈妈的独生女儿,未 免从小有点儿娇宠,养成了任何事情都不能承担的习惯。因此,虽然我很清楚的明白,妈妈 患上了绝症,迟早要抛开我而去,但我拒绝去想它,拒绝去谈它,也拒绝去承认它。每当妈 妈提起她身后的事,我就跺着脚嚷:“没有那一天,永远没有那一天!”
然后跑开,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去悄悄的哭。
可是,而今,“那一天”终于到我眼前了。我行囊中有妈妈临终前三天所写的一封信, 嘱咐我面交给罗教授。信是妈妈亲手封好的,我不知道里面写些什么,我猜想,无非是托孤 的意思。妈妈一生好强,从不肯向人低头或请求什么,没料到她走到生命的尽头,却必须向 一个多年未谋面的朋友,请求收容她那“长不大”的女儿!
“长不大”的女儿!妈妈常常问我:
“忆湄!什么时候你可以长大?什么时候你能懂事,不再是个毛毛躁躁的小女孩?”
小女孩!我但愿永不长大!永远缩在妈妈的怀里,任何事情,有妈妈帮我作主,我只要 吃饭、睡觉、念书、和欢笑!可是,妈妈去了!在失去欢笑的这一段日子里,我觉得我已经 “长大”了!最起码,我已被迫去面临那许许多多无可奈何的“现实”!车窗外面,黑夜已 在不知不觉中来到,旷野中,偶尔有点档的灯火在闪烁。车轮辗过了原野、城市、村庄,把 我带向一个未可知的命运。车子误了点,抵达台北时已将近十一点了。下了火车,提着我的 箱子,走出了火车站,站在车站门口,四面张望。台北!十二年来,我跟着妈妈住在高雄, 一直没有到过这全省最繁荣的都市。抬起头来,霓虹灯在夜色中闪耀,旅行社、小吃店,林 立在对街。台北!我久已希望来到的地方!望着成排的三轮车、计程汽车,和街头仍然熙攘 的人群,我有种慌乱和惶恐的感觉。头一次,我发现这世界竟如此之大,不再是只有六席大 的小屋!那么复杂的道路,那么多的建筑,也不再是我和母亲共同生活的那样小小的天地。

※ ※ ※

一辆三轮车滑到我面前。
“要车吗?小姐?”我有些犹豫,终于说:“罗斯福路三段。”“十块!”十块!我不 知道是贵还是便宜,因为我根本不知道罗斯福跨在何方?跨上了车子,我才有些后悔,深夜 十一点钟,贸贸然的跑去投奔别人,不是太晚了吗?或者他们已经睡了,把别人从睡梦中拖 起来,多么不礼貌!妈妈总说我做事从不经过思考,看样子我仍然没有成熟。可是,现在, 车子已经在黑夜的街道上滑行,初夏的晚风带着微微的凉意扑面而来,我似乎无暇再做别的 计划了!
车子在巷子中足足兜了二十分钟的圈子,最后到达了目的地,下了车,我发现自己停在 一条占地颇沟的围墙前面,嵌在那围墙正中的,是两扇豪华而堂皇的红漆大门。看了看门牌 号码,一切都没有错误,我付了车钱,望着三轮车隐没在巷子的尽头,才又怯怯的对那围墙 和大门作了一番巡礼,大门边不及三尺的地方,一盏街灯正明亮的照耀着,我的影子瘦瘦长 长的投在门前的地下,看来那样孤独、寂寞,和渺小!
我手腕上是妈妈的旧表,时间已是十一时半。靠在门边,我迟疑了大约二十秒钟。从门 缝中向里偷窥,黑影幢幢的深院内似乎还隐隐的有着灯光。好吧,既来之,则安之,管它是 深更半夜,还是半夜深更!我总不能在门外站一夜!横了横心,我揿下了门铃。这屋子一定 很深很大,我在门外无法听到门里的铃声。等了很久,里面毫无动静,大概主仆都已熟睡, 不管一切,我连揿了三下门铃,揿得长长的。于是我听到门里有了脚步之声,这声音沉重而 迅速的“奔”向门口,接着,大门豁然而开,一张满面胡子的脸庞突然从门里伸了出来,是 个硕大的脑袋,张牙舞爪的毛发之中,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近乎狞恶的瞪视着我。“你发什 么神经?”一声低沉的怒吼对我卷了过来。
“我……我……”我接连向后退了两步,瞠目结舌,不知所云。这颗刺猬状的头颅惊吓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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