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菟丝花 1
那一切终于都过去了。
当我站在这间我和妈妈共同居住了十二年的小屋内,收拾着我的行装时,脑中仍然是昏 昏蒙蒙的。似乎从妈妈咽气的一刻开始,我就没有好好的清醒过一分钟。我的哭喊,挤满屋 子的妈妈的同事,殡仪馆、花圈、祭吊、火葬场,围绕在棺木前垂泪的小学生,林校长主持 的追悼会……这一切一切,难挨的时光,可怕的时光,忙碌而又昏乱的时光,终于都过去 了。而今我孤独的在室内整理着妈妈的遗物,收拾我要带走的东西,心中是那样恍惚和迷 茫。妈妈去了!多少天以来,我把自己陷在处理后事的忙碌中,虽然曾经抚棺呼唤,曾经嚎 啕痛哭,但是,那份凄楚和无助还远不如现在面对这空旷的屋子时来得深切。妈妈去了!我 唯一的亲人!这以后,十八岁的我,将面临怎样的一份前途和命运?
室内那样寂静,那样凄冷。午后的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漠然的照射在石灰剥落的墙壁 上。墙上原来挂着两个镜框,一个是我和爸爸、妈妈的合照,那年我才六岁,照这张照片的 第二年爸爸就去世了,所以是我们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另一个镜框是妈妈早年画的一张油 画,画面是平原、石峰和落照。现在,这两个镜框都已被我收进了箱子里,墙上只留下两块 淡档的灰黄的痕迹。两张单人床,一张属于妈妈,一张属于我。都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木 板。棉被、蚊帐、和妈妈的衣物,全遵照妈妈的意思送给了给我们洗衣服的“阿巴桑”。妈 妈!我真佩服她的冷静,在卧病的期间内,她已把一切身后的事都安排得那么井井有条,包 括我在内!
“听我说,忆湄,如果妈妈死了,你办好丧事,就离开高雄,到台北去投奔罗教授。他 会给你安排一份很好的生活。”
“不!”我叫:“没有那一天!永不会有那一天!”
“会的,”妈妈说,温柔而平静的望着我。“忆湄,你是个从不肯面对现实的孩子。但 是,记住,逃避现实不能解决问题,不久之后,我会留下你而去,你一定要学习面对现实, 学习独立,和——变成大人。”
如今,是我学习独立和面对现实的时候了。到台北去!投奔罗教授去!这是我唯一的一 条路,是妈妈给我安排好的一条路,我没有考虑的余地。但是,罗教授是怎样的一个人?他 会不会拒绝我?他又会怎样来安排我?……未来的问题似乎还有一大串,不过,那些,都还 没有到我的眼前来。目前,我所要做的,是尽快收拾好衣箱,赶下午四点半的柴油特快到台 北去!把最后的几件衣服从壁橱里取出来,收进了衣箱里。薄薄的一口小皮箱,里面已容纳 了我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只因为我和妈妈一直很贫穷,靠着妈妈这份小学教员的薪水,供 给了我整个中学的教育,已非常吃力了,我们没有余钱来多做衣服。阖好了箱盖,我四面张 望了一下,好了,什么都整理完了!我也该去向林校长、和张老师、魏老师等告辞了。可 是,伫立在这小屋中,我忽然失去了力量,这小屋,每一分每一寸的地方,都有着我和妈妈 共同生活的痕迹。每一丁点空间,都盛载着过多的回忆。这么多年来,我属于妈妈,妈妈属 于我,小屋属于我们两人!而现在,一眨眼间世界已经全变了。妈妈去了,我将离开,小屋 不知又会迎接何人?
我伫立了那么长久,几乎忘记了赶火车的事,直到一声门响惊动了我。转过头来,是林 校长。她匆匆的向我走来,把一只手同情的放在我的肩膀上。
“忆湄,你马上就去台北吗?”
“嗯,”我轻声的说:“四点半的火车。”
“为什么这样急?你实在可以再多住几天的!”
我摇摇头。“反正要去,还是早点去。这间屋子,我一个人住着太难过。”林校长叹了 一口气,凝视着我说:
“忆湄,我不了解你母亲,我和她共事了十二年,也算得上是她的好朋友了,难道不放 心我?认为我不能照顾你?为什么还要你跑到台北去投奔一个多年没有来往的朋友?那位罗 教授,就真能照顾你吗?”
我不语。林校长是这所小学的校长,和妈妈已有十二年的交情。但,我知道妈妈为什么 不愿把我交给她。妈妈希望我念大学。“只有一个人能为你安排,罗教授!”林校长是个好 朋友,但她自己有六个子女,一个读大学,三个读中学,还有两个读小学。她无法再负担 我。“好吧!忆湄,”林校长终于说:“如果要赶火车,就该走了!你去看看情形,假若那 边住不下去,还是回来吧!我家不怕多你一个人吃饭!”我点点头。真的,距离火车开行的 时间已只有一小时了。我走向小屋的门口,林校长默默的走在我的身边,走出房门,我不胜 依依的再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只有六席大的教员宿舍!我和妈妈度过了十二年光阴的地方再 见了!一瞬间,我鼻中酸楚而泪眼模糊了。“忆湄!”有人叫我,我回过头来,我面前竟黑 压压的站着一大群人,张老师、魏老师、何老师……几乎所有妈妈的同事都来了。我吸了一 口气,把眼泪逼了回去,我应该变成一个大人了!挺了挺背脊,我走上前去,和他们一一握 别。我表现得那么沉静,那么稳重,简直都不像“我”了。我接受了无数的祝福,也喃喃的 说了许多感激的言语。最后,我终于走出了××小学的大门,离开了我居住多年的地方。
林校长送我到火车站,站在月台上的车窗外面望着我。我坐在车内,倚着窗子,对着妈 妈这位多年的老友,我有满怀愁绪,而又默默无言。只因为前途太渺茫,太未可预料,这份 沉重压迫着我,使我无法说话。林校长也一反平日的豪放热情,而显得出奇的沉默,大概她 在为我难过,为妈妈难过,也为她自己难过——她竟无力照顾一个老友的遗孤。一声汽笛 响,“轰隆”一声,车子蠕动了。林校长把头伸了过来,喊着说:“忆湄!要写信哦!” “我知道!”我也喊:“再见!林校长!”
“再见!… ”林校长不由自由的追了车子几步,又传来一句话:“忆湄!学着自己照 顾自己!从今起,你是个独立的人了!”车子驰远了,林校长瘦瘦的身影消失在我模糊的视 线之中。是的,我是个独立的人了,换言之,我是个无依无靠的人了。罗教授,他会成为我 的倚靠吗?他会接纳我吗?仰靠在椅背上,凝视着车窗外飞驰而去的青山绿树,我是更加迷 惘沉重了。远在五年前,有一天早晨,妈妈放下了早报,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怔怔的说: “罗毅——居然来台湾了。”
“罗毅是谁?”我问。“一位地质学家。”妈妈淡档的说,开始吃她的早餐,我把报纸 拉到面前来,看到一条不大不小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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