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美吗?”“是的。”柳静言写。依依不再写,柳静言看著她,她的脸色木然,多 年的折磨,好像已经训练得她喜怒不形于色了,他简直无法看出她心中在想什么。他写: “依依,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我十分想你!”
“是吗?”这两个字写得很大。“真的想我吗?”她笑了笑,笑得非常飘忽,非常傲 岸。然后写:“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想我吗?真的呢?假的呢?是真的,何 必想呢?是假的,又何必骗我呢?要知道,我已不是当年的依依,你使我勘破情关,人生不 过如此!想也罢,不想也罢,真也罢,假也罢,回来也罢,不回来也罢!我给你写过十封 信,当第十封信唤不回你,我的情也就用完了!你懂了吗?”
柳静言为之骇然,这一段话对他像一把利刃,说明了他的无情。如今,他回来了,他又 有什么资格向依依再要她的感情?依依站起身来,匆匆写了两句:
“我已经收拾好你的卧房,让翠玉带你去睡,翠玉原是为你准备的,你如要她,仍可收 房。”
写完,就拍手叫进一个眉清目秀的丫头来,打了手语,要那丫头带他出去。他不动,定 定的望著依依,然后写下几个字:“在国外十年,朝思暮想,无一日忘你,今日归来,你竟 忍心如此!”“若真心念我,请在以后的岁月里,善待雪儿!此女秉性忠厚,温柔宁静,才 华洋溢,皆远胜我当年。可惜数年前送学校受阻,否则今日,或者可以说话了。你既归来, 我的责任已了,但愿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这些话,柳静言感到有点像遗嘱,一阵不祥的感觉笼罩了他。依依的神情冷漠,态度飘 忽,使他无法看透她,但他知道,没有言语能使她动心了。站起身来,他跟著翠玉走出了房 间。回家一星期了,他发现依依在躲避他,相反的,雪儿却经常跟在他身后。一天,他和雪 儿笔谈,他写:
“妈妈在恨我吗?”“不,她爱你。”雪儿坦白的写:“小彬和小绫使她难过,她嫉妒 他们的妈妈!”“是吗?”“就会过去的,爸爸,妈妈只是生你气,几天之后就会好了。” 但,几天之后并没有好。一个月之后,依依病了,卧床三天,不食不动,群医束手,不知道 是什么病,只说体质孱弱,虚亏已久,郁结于心,恐怕不治。第三天晚上,她把雪儿叫去, 不知谈了些什么。第四天清晨,在柳静言的注视下,溘然而逝。临死曾目注柳静言,似乎有 所欲言,但,她终生都没有说过话,最后,她依然无法说出心里的话,带著满心灵的创伤, 默默的去了。死时才刚满三十五岁。
依依死后,柳静言十分消极颓丧。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很依靠雪儿,他的饮食起居, 日常用品,全是雪儿料理。他没想到的,雪儿代他想到。天冷了,雪儿为他裁冬衣,天热 了,雪儿为他制夏装。她不但照顾父亲,也照顾两个小弟妹。日子在雪儿的照顾下,和柳静 言的消极下,平静的滑过去。
这天,柳静言在书房里,发现他的一双小儿女正拥抱著哭泣,这使他大大的震惊。他揽 过他们来,问:
“怎么回事?”“我要妈妈。”小绫说。
“爸爸,我们回日本好吗?”小彬说。
“怎么了?在这里不好吗?”
“他们叫我们小杂种!”小彬说:“还叫我们东洋鬼,爸爸,什么是小杂种?什么是东 洋鬼?”
柳静言愣住了,顿时浑身冒冷汗,他生气的说:
“谁叫你们小杂种?”“所有的人,”小彬说:“只有哑巴姐姐不叫。”
“我会去骂他们,以后不会有人叫你们小杂种了。”柳静言说,安慰的抱著他心爱的两 个孩子。
这一年北平城有个十分轰动的画展,开画展的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刚满十七岁,一个 小小的混血女郎,名叫柳绫。和柳绫的画同时展出的,还有她姐姐柳瑞雪的十幅画,柳绫画 的是没骨花卉,柳瑞雪则是工笔花卉,格调用笔完全不同,却各有千秋。一时,成了一般人 谈论的对象,柳家两姐妹,被誉为柳氏双英。画展的成功,成了柳家的一大喜事。柳静言心 满意足,整日和两个女儿谈天画画,生活也还平静自得。可是,这年正是抗日的高潮,七七 事变一发生,战云密布,人心惶惶。这天,读大学的柳彬气冲冲的跑了进来,把一张报纸丢 在桌上,柳静言拿起来一看,有一段消息的标题是:
“论才女柳绫的血统——日本艺妓之女,何容我等赞扬?”
底下是一段内慕报导,略谓柳绫是一个中国世家子和日本艺妓的私生女。对社会恭维柳 绫大加抨击。柳静言放下报纸,长叹一声,柳彬昂了一下头,大声说:
“爸爸,我们到底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