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回来了!”一个提著菜篮的、年轻的日本女人走了进来,梳著高髻,穿著和服, 露著白皙的颈项。她看到柳静言在看信,就发出一声低喊,跑过去,坐在地下,把身子靠著 柳静言,喊著说:
“你又在看那个女人的信了,你要回中国去吗?你不要回去,我肚里又有了!”“别 愁,”柳静言摸了摸那日本女人的肩:“绫子,我就是要回去,也要带你一起走!”
“可是不行呀,我不能跟你去的,我爸爸妈妈要靠我呀!”
“我们寄钱给他们。”“不行不行,他们不肯的,我也不要到中国去!你不是真的要走 吧?你是真的要走吗?”
“当然不是。”他安慰的说,望著绫子那对美丽的大眼睛,就为了这对眼睛,他会喜欢 了这个女孩子,这眼睛活似一个人:那个在北平古老的大宅子中的依依!在这一刹那,依依 的影子如此鲜明,如此生动,好像就站在他的面前,清明如水的眼睛疑问的望著他,仿佛在 问:
“你为什么不归来?为什么不归来?为什么不归来?”
柳静言离家十年了。这天,一辆汽车停在柳家门口。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下了车, 在他身后,一个六岁大的男孩和一个三、四岁的女孩跟了下来。这男人在那黑漆大门前足足 站了三十秒钟,才回头对两个孩子说:“小彬,小绫,跟我来!”
他一只手牵了一个孩子,走到门口,碰了碰那两个大的铜门环,两个孩子好奇的望著那 守门的石狮子,女孩用柔热软软的声音说:“两个大狗!”“不是狗!”男孩说:“是狮 子!”
门开了。门里的守门老王呆了呆,大叫了起来:“少爷呀!是少爷回来了!来人呀!少 爷回来了!”老王一面叫,一面往回头跑,扯开了喉咙喊,一时,下人们全涌了来。柳静言 把两个孩子牵了进去,平静的和每个下人打招呼。三位姨太太现在只剩了两个。柳逸云已于 一年前过世了。现在,大姨太和二姨太都闻风而来,二姨太尖叫著说:
“静言,真的是你回来了呀!”
大姨太则用非常好奇的眼光,打量著那两个孩子。柳静言对孩子们说:“小彬,小绫, 叫大姨奶烫,二姨奶烫!”
孩子们羞羞怯怯的叫了。大姨太说:
“噢,真可惜,我们老太爷没见到孙子,到底我们柳家有了孙子了呀!事先一点儿信都 不给我们!”
突然,柳静言感到眼前一亮,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娉骀婷婷的走了过来,垂著两条乌 黑的大发辫,穿著一件月白绫子的旗袍,一对翦水双瞳,眉目如画。一刹那间,柳静言以为 是更年轻的依依,但,马上他明白了。他冲了过去,不能克制自己的冲动,喊了一声:
“雪儿!”雪儿凝视著他,他用两手抓住了她的手,怜悯的、疼爱的看著这张美丽的 脸,又轻轻的叫了一声:
“雪儿!”雪儿望著父亲,然后垂下头去,找了一根树枝,在地下写:“你是我的爸 爸?”柳静言点点头,雪儿又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写:“爸爸,你想死我们了!”
写完,她丢掉树枝,满眶热泪的对父亲扫了一眼,就跑进去了。这儿,下人们正把车子 里的行李搬进来,又围著小彬小绫问个不停。雪儿进去没多久,依依颤巍巍的来了,她站在 那儿,笔直的看著柳静言。柳静言走过去,也默默的望著她。她十分憔悴,十分消瘦,唯一 保持以前的美丽的,是那对眼睛,但是,由于盛载了过多和过久的忧愁,也失去了往日的光 采。在下人们的环视中,柳静言无法向依依表达他的心意,只能对她笑笑。招手叫过两个孩 子,对孩子们说:
“这是妈妈。”两个孩子以怀疑的眼光望著依依,小彬摔了摔头,傲然说:“不是的, 她不是妈妈!”
“叫妈妈!”柳静言命令著。
依依打量著两个孩子,然后询问的看了柳静言一眼,柳静言做了个手势,表示这是他的 孩子。依依点点头,一只手牵了一个孩子,转身向里走。柳静言注意到她转头的那一刹那, 已凝住了满眼泪水。他无法分析她流泪的原因,是因为高兴还是不高兴?这天晚上,柳静言 和依依在灯下有一番很长的笔谈。孩子们都睡了,夜静悄悄的。窗外,古老的花园里有月 光,有骀鸣,有花影,有风声,这就是柳静言在国外十年中,几乎日日梦寐以求的环境。在 这次笔谈中,柳静言告诉了依依他在国外的事,绫子的事。依依只写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