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中国人。”“可是,学校里的同学叫我日本人,要抗我!家里那两个老东西叫 我杂种,甚至说我不是柳家的人,出生不明,要来冒承柳家的财产,……爸爸,这种生活我 受不了!”
“这是我造的孽,”柳静言黯然说,心中无限惨然,他对这个世界觉得不解,对生命感 到茫然。雪儿年已三十,只为了是哑巴,就只有让青春虚度。剩下的两个正常孩子,又出了 新的问题,早知如此,为什么要制造生命呢?
“爸爸,”柳彬说:“妈妈是个艺妓吗?”
“是的。”柳静言点点头。“是个非常好的女人。”
“爸爸,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爸爸,我不能忍受了!你救救小 绫,不要让报纸再写下去!这世界是乱七八糟的!人生的问题也是乱七八糟的!我反而羡慕 姐姐,平静,安详,与世无争,她是个幸福的人!”
“她有她的不幸。”柳静言说:“孩子,记住,你要控制住你的命运,不要让命运控制 你!我的一生,就受尽命运的播弄,造成一个又一个的悲剧!孩子,好自为之!”
第二天,柳彬留书出走了,书上只有两句话:
“爸爸,我去创造我的天下去了。儿留。”
柳静言已经是个老人了,独子出走,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但,那份寂寞和哀愁,却非外 人所了解。半年后,他的小女儿柳绫和一个艺术家相偕私奔,那艺术家丢下了他的妻子,小 绫丢下了她的老父,天涯海角,不知所之。这件事严重的打击了柳静言,一夜之间,他须发 皆白。
在那幢古老的房子里,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日月依然无声无息的滑著,人事却几经变 幻!柳静言老了,日日坐在书房中发呆,伴著他的,只有那个从不说话的雪儿。她沉默的侍 候著父亲,生活起居,一切一切。没有怨恨,没有厌烦。宁静,安详,好像这就是她的命 运,她的责任,和她的世界。
这天晚上,雪儿给父亲捧来一碗参汤。柳静言望著雪儿,这孩子长得真像她的母亲!一 刹那间,他强烈的思念起依依来,那些和依依生活的片段,都回复到他的脑中。洞房中,初 揭喜帕后的乍惊乍喜,镜前描眉,窗下依偎,雪儿诞生,以及他强迫她堕胎……种种,种 种,依然如此清晰,恍如昨日。他站起身来,踱到窗前,不禁朗吟起苏轼的悼亡之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
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叹了一口气,他回过头来,一眼看到雪儿站在桌前,正在为他整理桌上的书本和笔墨。 他想起依依,绫子,小彬,小绫,这些亲爱的人,都已经离开了他。有的,已在另一个世 界,还有的,却在世界的彼端。遗给他的,只有属于一个老人的东西,空虚、寂寞,和回 忆。可是,雪儿却伴著他,这可怜的哑巴女儿!难道她不感到空虚,不叹息青春虚度?走到 桌前,他提笔写:“雪儿,你陪著我,守在这个老宅子里不觉得生活太单调了吗?爸爸对不 起你,应该给你配门亲事的。”
雪儿静静的看著这两行字,然后,她抬起头来,大眼睛清澈如水,对父亲柔和的看了好 一会儿。然后,她坐下来,提起笔写:“爸爸,记得妈妈临终的那晚吗?她曾经叫我去,我 们一半用手语,一半用笔谈,她对我讲了许多话。她告诉我,要我终身不嫁。她说,我必须 屈服于自己是个哑巴的命运,如果我结婚,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嫁了个有情有义的人,就像 妈妈碰到你。结果如何呢?弄得双方痛苦,夫妇分离。一是嫁了个无情无义的,那么,后果 就更不堪设想了。而且,妈妈说,有一天,你会非常寂寞,她要我在她的床前发誓,终身不 离开你。我发了誓。爸爸,妈妈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她一定有一种能知未来的本能,知道 弟妹们会离开你,知道你会需要我。爸爸,我何必嫁呢?我满足我的生活,照应你,像妈妈 所期望的,我会感觉到妈妈也和我们在一起。你、妈妈,和我。这是你离开十年中,妈妈天 天祈求的日子。”
雪儿放下笔,仰脸望著柳静言,她嘴边有个宁静的微笑,但眼睛中却含满了泪水。柳静 言扶著桌子,望著雪儿写的这一篇话,他泪眼模糊,心里在反复叫著:
“依依!乙乙乙乙乙!”
他一直以为依依到临死还恨他,殊不知她已为他安排到几十年之后!在她嫁给他的十五 年中,他给了她些什么?十年的独守空帏,十年的刻骨相思。她写信求他回去,但他却流连 于日本,流连于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而她,给了他她整个的生命,整个的感情,临走,还为 他留下了一个雪儿。
“依依!乙依!乙乙乙”
他叫著,跄踉的奔到窗前,仿佛以为依依的幽灵会在窗外。依依临终前那段时间的冷淡 犹铭刻心中,是的,她怨他为了另一个女人不回来。可是,她咽气前那一刹那,曾有所欲 言,难道是要告诉他,她已原谅了他?她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