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在为此联作的按语写道:"卅年前湘塾见正谊堂刻儒先书廿余种,心诚好之,以不得见全编为憾。持节来闽,访求清恪汇刻旧本,盖亦仅有存者。同治五年春,自粤班师回闽,开正谊堂书局,属同人搜致开雕,意将以此绪闽学之绪也。工未半,复奉西征之命。临行,同学诸子请数语志诸楹间,遂书此示之,并以为别。"②左宗棠在任陕西总督期间,还根据不同省区的地方文化特色推行他的主张。他在陕西强调恢复宋学的另一重要学派关学。关学为北宋张载创立的理学学派,因张载长期在陕西关中地区讲学而得名。二程弟子认为关学来源于二程的洛学③,杨时说:"横渠之学,其源出于程氏,而关中诸生尊其书,欲自为一家。"④尊奉理学的左宗棠自然对张载的关学也倍加推崇。他在泾阳力主兴复学舍,即使"费至数千金,以惠寒畯",也要"复勤旧业","将见儒术盛而世教修,关学遗风无难复振于今日"。⑤张载于儒家《六经》研究较深,关学即以此为特征。左宗棠在陕西和甘肃复刻《六经传注》,"但愿边方髦俊熟读深思,庶延关学一线,老夫亦不枉此一行也"。他指出:"晚近读书,不知讲明义理,藏之心而体之身,但以之习章句,博科名,以求世俗所为富贵利达而已,此心何可令古昔圣贤见乎?"①左宗棠在督办新疆军务期间,针对民众"鲜明义理"的状况,刊刻发布了道光朝钦颁《敬阐〈圣谕广训·黜异端以崇正学〉韵文》,以此来提倡"正学"。左宗棠说:"何为正学?今学校中所奉之先师孔子,乃我中国第一圣人。所传授的学问,皆是堂堂正正,无一毫偏倚,是以唤做正学。"他强调将崇正学的这篇韵文遍颁乡塾,"诚使乡塾子弟无不诵习,为父兄者更为之讲解详说,则吾民亿万年皆享升平之福矣。"他引用了程、朱的话,指出:"程子尝言:'古诗简奥,欲别作诗令学者朝夕歌之,似当有助。'朱子亦言:'《曲礼》中所有韵语皆古人教小儿遗文。'恭读宣宗成皇帝钦颁《黜异端以崇正学韵文》一篇,并谕令乡塾童子诵习,与程、朱两大儒教人之意若合符节。"②
从上述内容来看,左宗棠对程朱理学确实达到了虔敬信服的程度。进一步考察他的思想渊源,可以看出左宗棠在以下五个方面直接继承了程朱理学的宗旨。第一,理气论。
在中国哲学中,理和气是两个不同的范畴,前者指事物的条理、规律或准则,后者泛指一种细微的物质。程颖、程颐把理视为宇宙的最高本体,认为:"理则天下只是一个理,故推至四海而准。须是质诸天地、考诸三王不易之理。"①他们在论述理气关系时,不仅主张理在气先,还认为理是永恒存在的,而气则有生灭。朱熹继承并发展了二程的理气说,进一步认为理作为太极,是天地万物的本源。他说:
"圣人谓之太极者,所以指夫天地万物之根也。"②"所谓太极者,合天地万物之理而一名之耳。"③同时,朱熹虽然也认为理气不离,"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④,但他仍强调理本气末。可见,程朱理学的理气论实质上是理本体论,它的理论作用显然在于论证封建制度的永恒性。左宗棠承袭了程朱理学的理气论,形成了为清王朝封建统治效力的世界观。他说:世有升降,升降者,运数使然,非道有隆污也。气有强弱,强弱者,禀赋使然,非道有异同也。是故就文而言,则朝代家数之分有之,至语夫道,则其原出于天,其是衷诸圣,亘古今来之易也。很明显,这段话的立意在于说明天理之道不可改变,道出于天,是不能更易的,与二程的说法相通。左宗棠还说:"设位而以易行,是天地者易之门也,而以观于圣。无极往而太极出。当夫机椷未析,圣人原与天下共其本原。理所触而气以附,气所附而形以全。"①此说类似于朱熹的观点。第二,理欲观。
程朱理学的中心内容是把理欲观与天理论联系起来,使之成为其伦理文化的核心环节。程颢、程颐说:"人之所以为人者,以有天理也。天理之不存,则与禽兽何异矣。"②朱熹对此加以发挥,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理论。他说:"天理人欲,不容并立。"③"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④因此,朱熹主张"革尽人欲,复尽天理"。宣扬"学者须是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是学"。⑤
程朱理学的理欲观是一种反人道的理论,它的作用是在于让人们放弃任何欲望,而听命于封建专制政权的统治,以"灭人欲"来维持封建主义的"天理"得以永存。左宗棠同样主张去人情之逸乐,而维护所谓的天理。他说:
人情耽于逸乐,当无事之时,觉眼前无复可虑,耳目口体之欲日盛,而天理日见其消亡,冥然顽然仅存入形而已。本然之善,具之生初,所谓性也。然四端初发,非忍则不能坚,非坚则不能达。善念之起,若存若亡,旋生旋灭,所谓务决去而必得者无有也。浮游其耳目,陷溺其心思,而善念日销,恶念日积矣。
这就是说,人的欲望日盛,"而天理日见其消亡"。要存天理,就须从忍、坚、善等做起。左宗棠还说:"近日人心,只自私自利四字,蚀尽无他,学术不明,天理澌灭故也。"②比较程、朱与左宗棠的言论,其共同之处都是把天理与人欲对立起来,主张存天理而灭人欲。所不同的是,程、朱所处的时代还在大谈天理,反对人欲,此说盛行于宋、元、明三朝。但经几百年的时代变迁,左宗棠所面对的则是人欲盛而"天理"亡的局面。于是左宗棠竭力主张倡程朱之学术,复兴濒临澌灭的"天理",借以维护清王朝的统治。所以,左宗棠一生都以清朝的忠臣自诩,且受到清廷数十次颁谕嘉奖,是不足为怪的。第三,性与理。
性是关于人的本质的概念。宋儒以前有孟子的性善说,荀子的性恶说和由董仲舒开其端而经韩愈承其后的性三品说等等。程朱派理学家另辟蹊径,把性纳入理的范畴,以理为宇宙的本源,也以理为人性的本质,提出"性即理也"的观点,从而湮灭人性,去追求所谓的"理"。二程说:"在天为命,在义为理,在人为性。""性即理也,所谓理,性是也。"①朱熹说:"性,即理也。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②左宗棠则把性与道联系起来,提出"性受于天","道可见性,而性不外道"的主张,同程朱理学的"性即理"的论述并无二致。他说:
"性皆受于天。天无私于圣,降衷之所以有恒;圣不必求寄于天,率性之所以明道。……是人离性以求性,而性不存;圣本性以求性,而性无不存也,则存存之说也。而性功至矣,而道义出矣。盖性居夫道之先,道可见性,而性不外道。即见道,即见性,见道见性,即见易也。操修在一己,夫固有恃原而往者焉。性为义之本,义以成性,而性先有义。即见义,即见性,见义见性,即见易也。"③无论是左宗棠的性即道,还是程朱的性即理,都是把"道"或"理"作为"性"的本质来看待的。程朱即认为道、理、太极三名一实,均指宇宙的本原和规律,并对道赋予理学的道德准则,左宗棠论证"道可见性,而性不外道"的目的显然是要求在谈论人的本质这个"性"的概念时,要服从于封建统治这个"道"的规范。第四,"涵养须用敬"。
涵养,指人的身心道德方面的修养。程朱学派在论述作人之道方面,强调要"用敬"来达到致圣的目的。程颐说:"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①意思是说人在身心道德修养方面要"持敬",在读书方面要穷理而致知。左宗棠在道德行为的修养方面,多次引用程颐"涵养须用敬"的话来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他说:
宗棠自维气质粗驳,动逾闲则,年来颇思力为克治,冀少变化其旧。然而,消融不尽,乖戾时形,即或稍有觉察,旋自宽假,病根蟠固愈深,随处辄见。寻思致此之由,觉先儒"涵养须用敬"五字真是对症之药。现已深自刻励,严为课程,先从寡言、养静二条实下功夫,强勉用力。②
左宗棠在教导儿子读书写字时说:"读书先须明理,非循序渐进,熟读深思不能有所开悟。""即如写字,下笔时要如何详审方免谬误。""程子作字最详审,云'此即是敬',是一艺之微亦未可忽也。潦草即是不敬,虽小节必宜慎之。"③"儿志在读书,吾所深喜,然程予以玩物丧志为嗜书不知要者戒,亦所当知。"①第五,义利之辨。
义利之辨是关于道德行为和物质利益或功利关系问题的讨论。孔子提出"义然后取"和"见利思义"②的命题,强调"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③在义和利的问题上达到了辩证的统一。然而,董仲舒却对孔子义利观的本义予以篡改,宣扬"正其谊(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④二程和朱熹更把义和利对立起来。二程说:"大凡出义则入利,出利则人义。天下之事,惟义利而已。""圣人以义为利,义安处便是利。"⑤朱熹说:"义者,宜也,君子见得这事合当如此,却那事合当如彼,但裁处其宜而为之,则无不利之有,君子只理会义,下一截利处更不理会。""小人只理会下一截利,更不理会上一截义。盖是君子之心,虚明洞彻,见得义分明。"⑥
那么,本书传主是怎样样看待义利之辨的呢?左宗棠在青壮年居家时期曾写过一篇《名利说》,对名与利的关系及利义之辨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指出:
"天下员顶方趾之民无算数,要其归有二,日名也,利也。人率知之,能言之。然试察其志之所分与其途之所自,合则亦日利而已矣,乌有所谓名者哉!名有三,日道德之名,文章之名,一艺一伎之名。古人吾弗能知,吾思夫今人之于名。以道德名者,人因其道德而名之乎?抑己因其名而道德者也?或市于朝,或市于野,归于厚实已矣。以文章名者,亭林顾氏所谓巧言令色人哉?负盛名招摇下天,屈吾身以适他人之耳目,期得其直焉,不赢则又顾而之它尔。以一艺一伎名者,其名细,今之君子不欲居,然亦百工之事也。吾益人而不厉乎人,尽吾力食吾功焉,斯亦可矣。顾伎庸术劣,抑人炫己以求自利者又何比比也!徇私灭公,适己自便,此皆宋儒谢氏所谓小人儒者也,利也。夫恒情所谓求利者有其具,农之畔,工之器,商贾之肆,此以其财与力易之者也。此之所谓求利者亦有其具,不以其财,不以其力,以其廉耻易之而已。诗日:"不素餐兮","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悬貆兮"。古人盖以为诧矣,今何以恬然若无足深诧,且相与睨而艳之,恤恤乎恐彼之不如耶?廉耻之道衰,嗜利之心竞。意其弊必有受之者,而非斯人之谓哉?"
从这篇《名利说》的内容分析,左宗棠对待名与利的基本看法有三点:其一,他对天下趋利忘义的社会现象深为担扰,试图以宋儒的理论去辨析义与利的关系。他认为天下虽有名和利两个概念,但根本的一个便是利字,为名也是为利,名与利"合则亦曰利","乌有所谓名者哉"。如那些以道德为名者,并不是因为他们有了美德才得到名,也不是因为他们有了名便有好的道德,他们不过是"或市于朝,或市于野",取得有道德之名完全是为了利。以文章名者同样以其"盛名招摇天下",目的还是为了利。他们"徇私灭公,适己自便"都是嗜利忘义,他们都是来儒所说的"小人儒者也"。因此,左宗棠所担心的是"廉耻之道丧,嗜利之心竞",只好搬出宋儒的"圣人以义为利"的古时丹。其二,左宗棠固然承袭朱熹之说认为一艺一伎之名"今之君子不欲居",但重要的是,左宗棠对从事一艺一伎为业之人通过"尽吾力食功"表示赞赏,表明他对从事劳动所取得的名和利都是认可的。他指出"农之畔,工之器,商贾之肆,此以其财与力易之者"。他的这种名利观有利于农、工、商的发展。其三,左宗棠对于那些"不以其财,不以其利,以其廉耻易之"的求利者给予批评,并引用《诗经·伐檀》中的名言,指责不劳而获者采取卑劣的手段所得到的利。这与孔子的"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观点十分吻合。
当然,左宗棠在义利辨中不能不深深烙下以程朱为宗的痕迹,他在为官期间触及到义与名利的问题时,仍旧从程朱理学寻求理论依据。他说:
"程子云:"一命之士,存心利物,于世必有所济。"不佞窃取此意,亦谓:"一命之士,存心报国,于国必有所济。"唯存心为一已之私者无取焉。一己之私谓何?名也,利也。心在名利,则为私之念多,为公之念少;为私之念重,为公之念轻,天下将何赖焉?"
经过左宗棠的发挥,他把义升华到"存心报国"的高度来认识,这就带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了。需要指出的是,左宗棠在义利之辨中,所反对的"利"是指那些以道德之名、文章之名取利的人,还有那些伎庸术劣抑人炫己以求自利者,以及那些不以其财和力而以其廉耻取利的人,这些人一心追逐名利,自然"为私之念多,为公之念少",如此嗜利可以说是见利忘义。反而左宗棠对一艺一伎为名者以尽其力、食其功利的做法表示赞同。因此,不能把左宗棠完全说成是一个反对谈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