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盛唐,唐诗的鼎盛时代来临了。后人往往认为盛唐诗坛上有山水田园诗派和边塞诗派两个诗人群体,这样概括不太准确,但大致上说出了当时诗坛上的两种倾向:孟浩然、王维、常建、储光羲等人的作品极为成功地描绘了美丽幽静的自然风光,借以反映其宁谧的心境,他们主要是陶渊明和大小二谢的后继者,而意境的完整和措语的精深华妙则超过前贤。高适、岑参、李颀、玉昌龄等人的边塞诗既歌颂了抵抗侵略的胜利及爱国将士的奋勇精神,也控诉了开边战争的不义及战争对人民和平生活的破坏,这些诗交织着英雄气概与儿女衷情,兼有悲凉慷慨和缠绵宛转之情。这些诗人主要是源于建安诗人和刘琨、鲍照,论内容之丰富与气概之雄大则后来者居上。程千帆师用"隐士"和"侠少"的形象来说明这两种倾向,并认为"这实质上也就反映了他们由于生活道路千差万别的曲折而形成的得意与失意、出世与入世的两种互相矛盾的思想感情。不同的生活道路与不同的生活态度,使他们或者成为高蹈的退守者,或者成为热情的进取者,或者因时变化,两者兼之。前人所谓'盛唐气象',在很大程度上,指的就是这种富于浪漫气息的精神① 详见《贞观政要》一书。即使是最善写宫体诗的虞世南也曾谏阻太宗使朝臣赓和宫体诗(见《新唐书·虞世南传》),可见这是当时的风气。
面貌。"①这种浪漫主义诗歌的最高成就的体现者无疑是李白。李白热爱现实生活中一切美好事物和追求精神自由的天性,使他既能热情地沤歌壮丽的自然和社会乃至心灵中的光明面,又能对一切黑暗、丑陋的现象表示无比的轻蔑,从而使其作品内涵之丰富深邃超越了王、盂、高、岑等人。同时,李白那惊人的天才又使他能得心应手地运用各种艺术手段创造出飘逸、壮丽的艺术风格,从而成为"众星罗秋"(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一)的盛唐诗坛上最为耀眼的明星。
然而,诗歌史上"集大成"的使命仍然有待于杜甫来完成。如上所述,五七言诗发展到盛唐已经臻于极盛,但是还没有人对之进行全面的总结。杜甫之外的盛唐诗人在某些题材取向、某种诗歌样式、某种风格倾向上各擅胜场,但往往长于此而短于彼,或者竟是能此而不能彼。即使是王维和李白也有这样的缺点。王维的艺术才能非常全面,对五七言古今体诗的各种样式都很擅长,②他在题材取向上也没有局限于山水、田园,可是他显然对当时社会的黑暗面缺乏了解,即使在安史之乱前后也没有写过什么属于揭露和批判意义的作品。内容的偏颇使他在艺术上主要继承了陶、谢肌的长处,而与其他风格的前代诗人没有多少关系。李白的视野远比王维广阔,对于唐帝国的政治日趋黑暗的现象有极敏锐的感受和深刻的揭露,但李白对南朝诗歌艺术的看法显然受到陈子昂的影响,《本事诗·高逸第三》中记载李白说:"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徘优哉!"这也许是传闻失实,但他在《古风五十九首》之一中确实说过"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这与陈子昂"汉魏风骨,晋宋莫传"之语是俘鼓相应的,这种观点肯定影响了李白对形式严整、手法工细的律诗艺术作仔细的推敲,当然他那挥洒自如的写作方式也是原因之一。
杜甫则不然。杜甫对前代的文学遗产有十分清醒的认识和十分虚心的态度,他有诗云:"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戏为六绝句》之六)他对于从《诗经》、《楚辞》、汉魏乐府、汉代文人五言诗(即所谓"李陵"、"苏武")、建安诗人曹植、刘帧、正始诗人阮籍、稽康、南朝诗人陶渊明、谢灵运、谢脁、鲍照、何逊、阴铿、庾信直到初唐诗人沈、宋、四杰、陈子昂等的诗歌传统都有所论述,①既能知其长,也能知其短,②而且在创作实践中努力汲取、借鉴这些长处。元稹在《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中说:"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秦观《韩愈论》中则进一步指出:"杜子美之于诗,实积众家之长,适其时而已。昔苏武、李陵之诗,长于高妙;曹植、刘公干之诗,长于豪逸;陶潜、阮籍之诗,长于冲淡;谢灵运、鲍照之诗,长于藻丽。于是杜子美者,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淡之① 见《唐诗的历程》,载《程千帆诗论选集》。按:本节中关于唐诗发展过程的一些观点多本于千帆师,谨此说明。
② 王维的五古和七律之成就稍逊于其他各体,兹不细论。
① 参看程千帆师《少陵先生文心论》(载《古诗考索》)和萧涤非、廖仲安《别裁伪体,转益多师》(载《杜甫研究论文集》第三辑),本书第五章中也将有进一步的论述。
② 例如被陈子昂完全否定的齐梁诗,社甫一方面批判其委靡之气:"恐与齐梁作后尘"(《戏为六绝句》之五),另一方面又对谢脁、何逊、阴铿等人的艺术成就予以充分肯定。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诸家之长,杜氏亦不能独至于斯也。"上述说法,指出了杜诗与前代诗歌在艺术风格上的渊源。此外,杜甫对前人写过的题材内容也兼收并蓄,而且使它们互相渗透、融合,从而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在杜诗中,从朝政国事到百姓生计,从山川云物到草木虫鱼,整个外部世界都与诗人的内心世界融合无间,并被纳入儒家的政治理想、伦理准则、审美规范的体系之中。对于前人的艺术手段,杜甫也同样地兼收并蓄,并熔铸成一种和谐的全新艺术风貌:格律严整而气势磅礴,字句烹炼而意境浑然,成语典故与口语俗字并得妙用,泼墨儒染与工笔细描同臻极致。杜甫之所以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一方面固然是由于他个人的艰苦努力等主观因素,另一方面也离不开时代为他准备了丰富的诗歌遗产这个客观因素,用秦观的话来说,就是"岂非适当其时故耶?"(《韩愈论》)①杜甫所处的时代又是古典诗歌史上发生重大转变的关键时代。后人在唐诗分期的问题上尽管众说纷坛,但无论是严羽《沦浪诗话·诗体》中提出的"五体"说,还是元人杨士弘《唐音》中提出的三分法,或者明人高棅《唐诗品汇》中提出的、对后代影响最大的"四唐"说,都把玄宗天宝未视为分界线,在那以前是"盛唐",在那以后则为"大历体"或"中唐"。也就是说,天宝未是人们公认的唐诗转折点。而且这个转折点的意义还不仅仅局限于有唐一代之诗,对于整个古典诗歌发展史来说,天宝未同样是一个转折点。清人叶曼对所谓"中唐"的说法颇为不满:"不知此中也者,乃古今百代之中,非有唐之所独得而称中者也。"②闻一多更十分明确地把建安以后的诗歌史分成前期和后期,其分水岭就是天宝十四载(755)。③我们基本上同意上述观点,并认为这个转折过程的时间跨度大约是以天宝十四载(755)为中点的二十来年。
那么,这个转折过程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或者说,那个时代对诗坛风会提出了何种转变要求呢?
首先,正象上面所说的,在天宝年问也即盛唐的后期,五七言诗歌的创作实绩已经有了惊人的积累,而杜甫则以集大成者的姿态对前人的诗歌遗产进行了全面的总结。从表现对象到创作手法,从诗歌体裁到修辞手段,前人在诗国中留下的丰富积累都在盛唐诗尤其是杜诗中汇总起来了。至此,古典诗歌已经发展到了一个顶峰,"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五七言诗要想继续向前发展,就再也不能沿袭以前的轨道了。其次,随着大唐帝国鼎盛时代的消逝,以浪漫气息为主要特征的"盛唐气象"也悄然逝去了。动乱的社会、黑暗的政治和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使诗①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当杜甫登上诗坛时,五七言今体诗的各种样式在形式上都已定型。这种经前人几百年的艰苦摸索才建立起来的新诗体具有声律相间相重,文句或散或骄,既工整又有变化的形式美,从而为杜甫争奇斗妍、逞露才思提供了全新的艺术天地。不难设想,如果没有前代诗人为诗歌格律化付出的巨大努力,如果杜甫还需要自己去摸索诗歌格律,他是不可能写出那些精美绝伦的律诗来的。② 见《百家唐诗序》,刊于清席启字编《唐诗百名家全集》卷首。按:席氏此编专收中晚唐人诗集,原是因为盛唐以前之诗集多有善本行世(见该书自序),而叶燮则在序中借题发挥,以阐述他的文学进化的观点。我们大致同意叶说,但叶燮把"中唐"之始定于贞元年问,我们则认为"中唐"始于天宝末年前后。③ 见郑临川述《闻一多先生说唐诗》,《社会科学辑刊》1979 年4 期。按:闻一多此说的主要依据是前期的作者成分是门阀贵族,后期的作者身分是士人,我们对此有不同看法,详见本节。人们再也唱不出高昂的充满理想光辉的歌声了。高适、玉维在安史之乱以后很少作诗,岑参亦豪气销尽,再也写不出雄奇恣肆、酣畅淋漓的七言歌行了。甚至连李白也由"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转而"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古风五十九首》之十九,《李太白全集》卷一)。这一切都说明,时代已向诗人们提出了新的要求:理想必须让位给现实,诗神也必须从云蒸霞蔚的空中降临到疮痍满目的大地上来了!
上述两点在创作实践中的具体表现就是:诗歌主题要从描写理想境界转向反映社会现实,诗歌手法要从幻想、虚构和夸饰转向严格的写实,写作方式要从随意挥洒转向刻苦锻炼,艺术风格要从高华飘逸转向朴实深沉。一句活,诗歌必须从盛唐转向中唐,并进而转向晚唐与宋诗了。
在短短的二十来年中要使诗歌实现如此大幅度的转变,需要有一位既属于盛唐又属于中唐、既能对前一个时代的诗歌作集大成式的总结,又能为后一个时代的诗歌开辟道路的诗人。杜甫就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应运而生的历史性人物。从这个意义上说,杜甫之所以能成为"诗圣",又是受到了那个诗歌史上的特殊时代的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