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决这一难题的过程中,她果然是匠心独运,机巧百出,极尽聪明能干之能事.要把英鸷绝伦,手中又握着十万大军的耶律大石扣留、看管起来,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敢于这祥做.她正是利用了这种大家都认为不可能的想法,才动了他的手,并获得成功.这说明事情关涉到她的切身利害,她不缺乏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把国家和宗社的命运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首先挑动了哥哥萧干由于不是由他指挥全军、却是乖乖地自动把指挥权让给耶律大石,因而使耶律大石获得战胜者的全部荣誉而产生的嫉妒性,破坏了两人的友谊.然后,她又在有意无意中扩大了萧干在处理常胜军的问题上对耶律大石产生的反感.她的挑拨十分巧妙,不露痕迹.有时在言谈之间,她虽然也以耶律大石的功高震主、咄咄逼人为忧,但也故意严厉地批评了哥哥处理问题不当,这样就使萧干完全居于与耶律大石相敌对的地位,拆开了他们的两搭挡,她就有机会为李处温缓颊.
然后她又充分利用了耶律大石过于自信的弱点——耶律大石也像所有的人一样相信自己在国内所居举足轻重的地位,即使与皇后、四军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但从全局考虑,他们决不敢动他的手.耶律大石确是过于自信了,过于疏他了,皇后就是利用他这个弱点,命令萧干的副手萧斡里剌带了一批人把耶律大石扣留起来,看管在自己的私邸里.然后宣称大石林牙因病告休在家,暂时不得出来处理军务,所有契丹全军,权由蕃汉马步都元帅李处温兼管.
拘留了耶律大石以后,萧皇后又完全出人意外地驾幸耶律大石私邸去"慰问"他.这座元戎府已经变成拘禁囚犯的临时看守所了,皇后不惜降尊纾贵地亲自跑到囚室去面致慰安之意.她微微地谈到她——未亡人为了要协调各方面的关系,摆平朝局,不得不出此应急手段的苦衷,希望得到他的谅解.
"陛下苦衷,臣所深知,"耶律大石好像一头在槛栏中的猛兽,虽然失去行动的自由,却没有失去咆哮的自由.对于皇后的慰问,他的应答是有礼貌的,但这一句含蓄很深的话就像一枚尖针锐利地刺进她心里去.后来他越说越不客气了,"陛下思虑周详,对各人的身家安全都照顾到了,唯独没有照顾到大辽的江山社稷."这时耶律大石激愤已极,好不容易才把已经滑到口边的"陛下是不爱江山爱面首"这句话勉强截留住.
"卿在家好生休养数日,"萧皇后真是个了不起的妇人,她不但敢于为人之所不敢为,还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对于耶律大石的人身攻击,她居然也隐忍下去了,还是好言好语地慰劝道,"卿为国家柱石,一旦前方有事,少不得又要卿出来勉为其难,与大臣们和衷共济,同赴国难."
皇后的意思是明白的,只要他同意和衷共济,就可以有条件地恢复自由.
耶律大石宁可丧失自由,不怕丢失性命,也要贯彻初衷.他的回答也是毫不含糊的:
"陛下明鉴,"他做了一个猛烈的手势,表示毫无妥协之余地,这不但对于一个囚臣,即使是一个当朝大臣也算是十分失仪的."微臣今日无力为国家除去心腹之患,到得大难临头,即使有心要为陛下效劳,只怕大势已去,力不从心了."
萧皇后软硬兼施,都不能达到她的双方兼顾、公私两全的目的.现在她知道自己已经铸成大错,即使聚燕京一路六州二十四县之铁也熔铸不出这样一个大的"错".笨人犯的错误,往往出于一时的鲁莽少谋,聪明人的错误却常是经过千锤百炼、精心铸制的,因此后者比前者更难于补救.萧皇后铸成这个大错后,事态的急遽发展,果然一如她事前的预料.前线军队节节后退,宋军跟踵前进,杀过界河,常胜军叛变,附郭州县,纷纷易手.李处温这个蕃汉马步兵都元帅,既不能都统汉兵,更不容插手蕃军,马步兵都不听他的指挥,反而成为内外交摘丛垢的活靶子.这时休说李处温,就是萧干也无法节制已经瓦解的契丹军,只好把全军撤退到芦沟河北岸,与宋军隔河对峙.北宋的大军距燕京只有百余里之遥了.
萧皇后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她决心把错误坚持下去,决心不愿改弦更张,重新起用耶律大石.耶律大石或许可以拯救她的国家,但是决不愿拯救她的个人生活,这一点她是看得十分明白的.仅仅为了堵塞指摘者的嘴吧,她才下令撤去李处温都元帅的职务,然后下令御驾亲征.
她把希望寄托于亲征.廿三傍晚,她派去一名亲信传旨给前线的萧干,要他做好决战的准备,明天一清早,皇后要率领全体宫廷侍卫,亲自来芦沟河督战.把朝廷的命运,押在这最后的一张王牌上.
兰沟甸的胜利,使她产生乐观的想法,宋军并不是那么可怕的.耶律大石做得到的事情.她,萧普贤女也同样可以做到.没有耶律大石,难道当真天就坍了下来不成?
(五)
辽贵族统治集团越是接近它的统治的后期,就越加汉化得深.这就是说,辽贵族在军事上征服了汉民族,经过若干年代,他们在文化上、在生活和意识形态的领域中反而被他们的征服者所征服.文化、生活和意识形态领域中的征服是无孔不入的,最后必然要解除军事征服者的武器,而使之成为完全的俘虏.辽的朝廷到了这个时期,即使是持有最狭隘的民族观点的老派贵族们,他们满脸瞧不起汉儿,自己却也诵孔孟之书,吟李杜之诗,闲下来还会得填词作曲.一般的宗室贵族,更加是靡然从风,征歌逐色,宴饮无节,似乎生活得不像个汉族士大夫,就不足与他们的高贵身份相称配.这在当时已成为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了.
萧皇后是辽贵族的领袖,在这一点上当然也不能例外,她越是在稠人广众之间也就越发以礼度——汉家的礼法制度自持.
丈夫长期的痼疾,曾经使得这个身体和心智都十分健康的贵妇女心力交瘁.她要当那么大的一个"家",还要小心服伺他的疾病,至少在表面上做到每一碗汤药都要她亲口尝过才放心送去给丈夫服用的程度.她始终享有丈夫对她的尊敬和依赖.丈夫终于不可避免地死去了,他的死亡不但使她坐上皇帝的宝座,还使她摆脱一个用汉家礼节的标准来衡量的贤惠妻子对于一个生病丈夫应尽的责任、义务和一切束缚,她从内心中透出一口长气来.
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一个用同样标准来衡量死去丈夫的妻子也有同样多、或许是更加多的义务和束缚.她不能够忘记在臣僚面前必须压抑住这种透一口气的轻松感觉和有时会不自禁流露出来的内心喜悦.她每天必须摒除铅华,浑身缟素地以一个未亡人的身份莅朝听政,她随时不能忘记用悲戚的声音和哀悼的表情亲提到"先皇帝".这个称呼永远是以眼泪为伴侣的,然后她再兢兢业业地对臣僚们表示要保住"先皇帝"(流泪)留下的这份宝贵遗产.
单从这点表演来说,可说是十分成功.满朝臣僚,包括老派的契丹贵族、奚贵族在内对皇后都十分满意.汉儿们自然更不必说.
可是傍晚以后,当皇后已经退入内官,追随她的只有一群亲信的宫女和内监们.也就是说,当她演剧对象已经离开观众席的时候,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她愿意做的事情,而毋须再勉强地以一个悲旦的角色出现.她就毫不犹豫地抛弃了那一条"从今后,永不照菱花镜"——在那一段漫长的历史年代中成为所有寡妇们必须遵守的戒条,在几十盏明灯,十多支大蜡烛照耀之下,她站在一面长可及身的大铜镜面前试换新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