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屈菜如今已成了牛津的代表性杂草之一。我曾看到它出现在停车场边上,长在这城市历史悠久的墙壁上,又在名校的楼梯下发出芽。我希望终有一日我来到宾谢伊村时能在那里看到它。古井依然在,半掩在村中教堂背后几级长满苔藓的阶梯下。但这里没有白屈菜,只有一小丛榕叶毛茛,但它开花的时间比燕子的归期要早上两个月,而它之所以拥有一个与白屈菜类似的名字,可能仅仅是因为两者花色相近。
古怪的偏好可以引发许多远在你花园之外的结果,这是杂草中的多米诺效应。我十分喜欢双花白屈菜的古怪模样,在我还住在奇尔特恩时,有一次我从邱园那一大片茂密的双花白屈菜中偷了一个蒴果。它在我的小花园里顺利发芽,第二年我们那水泥人行道的裂缝里也冒出来了一些。两年后它蔓延到了隔壁邻居那儿,到我搬往诺福克郡时,我已经能沿着双花白屈菜的轨迹走出1/4英里(约合402米)远了,这轨迹沿着我们这条街一直向前,穿过主干道,进入了一座工厂的停车场,到这里后它们便向一堵高墙攀爬,因此停住了前进的脚步。我家在诺福克郡的花园里也长出了单花品种的白屈菜,但它们完全没有双花白屈菜那种大胆冒险的活力。
大部分“新晋”杂草都是以逃离花园为起点的。最忘恩负义的是,你花园里的植物哪怕足不出园,也能摇身一变,成为肆无忌惮的杂草。它们凶猛的扩张趋势仿佛在嘲笑你之前的精心护养。它们攀上墙壁,钻进墙中,让原本整洁利落的四方形菜畦变成了立体派画作般的五颜六色、七零八落。雄黄兰的球茎到处安家,有时甚至就长在我们为了烧掉、铲除它们而点燃的火堆旁。薄荷侵入了草坪。连草坪自己也变成了可怕的杂草,不屈不挠地向毗连的土地渗入,而这些土地我们本想用来种些别的。我弄来几吨碎石灰石,想要打造一座地中海式花园,结果这一做法实在太成功,以至于在我的精心照料之下度过严冬的那些植物如今开始互相侵略,而我不得不花上比除杂草更多的力气来拔掉牛至和大戟的幼苗。
我将一种植物引入这片已杂草遍地的草地中,以控制那些杂草中的“杂草”——像是匍匐披碱草和黑麦草这样长得过于茂盛的草类——结果这种植物自己反倒成了一个侵略者。小鼻花(yellow-rattle,直译为“黄色的发出嘎嘎声的花”)之所以得名如此,是因为有风吹过时它的种子在鼓胀的种荚中会嘎吱作响。它是一种半寄生植物,长有绿叶,可以自己制造一部分食物。但它的根上有吸根,可以附着在其他草的根部吸取营养,使寄主丧失活力。那些野生植物园艺手册会让你把它种在即将失控的草地上,以控制草类的长势,同时给美丽的野花更多生长空间。但这些手册没有告诉你的是,小鼻花也可以寄生在其他很多物种身上。它这来者不拒的习性是我的朋友克里斯·吉布森博士的研究课题。他逐寸逐寸理清了这种植物根部的寄生过程,发现它的寄主至少包括十几科不同的植物。因为它,我家草地上的三叶草和蚕豆已经虚弱到跟草一样矮小。在它长得密集的地方根本看不到草类生长,我甚至怀疑它们是不是开始自我寄生了。但没有什么生态系统是一直稳定不变的。2010年初那场可怕的寒潮使得小鼻花的种子大量萌发。之后那段持久干旱的日子中,几片已经很虚弱的草开始死去,很快它们的寄生者也开始死去。到仲夏时节,草地上已经出现了零星的几块不毛之地,这些地方很快被更加传统的杂草占领了。小鼻花看上去只是个吃白食的讨厌植物,可它也能用自己的方式缔造出生态系统里的生物多样性呢。
但我们找到了和我们的杂草抗衡的方法:只需要转换一下角度,心理学家们称之为“重构”。所以,偶尔从土豆中冒出来罂粟和麝香锦葵,就由它们生长,还能把它们当作观赏植物。它们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反而会把原本灰暗的菜畦装点得让人眼前一亮。若旋花爬上山楂树或帘子,然后得意洋洋地开出耀眼的白花,十分欢迎,要是有谁说它不如圆叶牵牛美丽,那绝对是违心的。不过倘若它跑进岩蔷薇丛中,我们就会把它那长而卷曲的藤拔掉——这真是一个让人无比舒心的除草工作,因为旋花藤不像线球,自己不会缠乱打结(不过它们可以被打成结,所以素有急智的波莉会拿它们当临时草绳用)。
而且杂草也是昆虫们生存的必需品。钩粉蝶会从开花早的毛茛花中采集蜂蜜。荨麻蛱蝶、孔雀蛱蝶和红蛱蝶的幼虫以荨麻叶为食。而对于“杂草为何而生”这样一个问题,其中一个答案可能就是“蛾类”。官方名单中以杂草为食的蛾类里,有四分之三的种类我都没有见过,但它们的名字却带着浑然天成的诗意:斑点栗色夜蛾,黑夜蛾,红丝线尺蛾,黄线素色夜蛾,雅弄蝶,大理石纹尺蛾,乳白波纹姬尺蛾,黑纹双点潢尺蛾,地衣展冬夜蛾,豹灯蛾,黄绿灰蝶,绿组夜蛾,灰琴夜蛾,怀特岛波纹姬尺蛾,大展冬夜蛾,暗褐潢尺蛾,棕白波纹姬尺蛾,桦霜尺蛾,细棉玻灯蛾,三叶窄眼夜蛾,石冬夜蛾,波特兰缎带波纹姬尺蛾,老木冬夜蛾,旋姬尺蛾,亚麻篱灯蛾,绸缎波纹姬尺蛾,八字白眉天蛾,球菜夜蛾,双点小柄尺蛾,白纹草丛古毒蛾,车前灯蛾,金黄贝壳尺蛾。
我想,我们对杂草产生最大影响的地方就是草坪了,并非因为我们清除了它们,而是因为我们的割草方式是齐齐地修剪掉它们和草类的顶端。这一做法,依杂草的生存规律,意味着我们给那些喜欢去除顶端和已经演化成叶片贴地生长的品种带来了优势。所以草坪上一年到头都长着茂密的车前草和蒲公英。早至1月——此时离修剪草坪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第一波雏菊就已经在草地中零星探头(人们说,当你一只脚踩下去可以踩到三朵,或者七朵,或者一打——此数字因人而异,就算是相邻的两家人标准也不统一——雏菊时,就说明春天来了)。3月里绽开的是金钱薄荷,它的花把一抹蓝色和紫色铺到了草尖下方。倘若山毛榉遮在了一小片草地上方,那么只要几个月时间,它们就能把树荫下的草地置换成一片属于自己的、闪着金属光泽的蓝色。
但最出众的草地杂草当数榕叶毛茛,它的花朵带有一种“这里就是春天!是新的太阳!”的决绝气势。我们花园里的榕叶毛茛颇为挑剔,只有在樱桃李下一个潮湿的角落里才会真正茂盛起来,这里我们一年最多只修剪三四次。但每年从2月中旬开始的大概六个星期里,它会让那片树下的空地闪闪发光。这是唯一可以用的词语。榕叶毛茛的花瓣与毛茛类似,似乎有反射光线的能力,仿佛它们是黄色金属,或者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融化的黄油做成的。约翰·克莱尔讲过一个游戏,游戏中孩子们会把盛开的榕叶毛茛花端放在下巴下方(如今的小朋友会用毛茛),看看金色的反光是不是预示着光明的前途。一个生活在现代的沃里克郡的小朋友听错了它的名字,把它叫作“柠檬眼睛”。
这些花朵模仿起太阳可真是一丝不苟,天气温暖时它们就盛放,寒冷的日子里则合拢花瓣。在多塞特郡,榕叶毛茛被称作“春之信使”,这名字简单明了。我小时候曾每年都试着采一把盛开的榕叶毛茛做情人节的花束,但有一年的2月实在太冷了,我不得不用取暖灯照着它们催开花苞。华兹华斯[110]注意到了它早开的花,奇怪为什么这样灿烂夺目的花朵没受到更多赞美。在为杂草而写的一首诗前,他写了一段简短的说明:“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花开在如此早的初春,如此明亮美丽,如此饱满丰茂,应该更早地被英国诗歌留意到。更为它增添趣味的是它那会随光照和温度开合的习性。”
我们这些与华兹华斯有同感的人,不明白为什么大部分草地都不欢迎榕叶毛茛,也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更喜欢纯绿色的天鹅绒般的草坪,却不喜欢多彩的花幔。不过这当然不只是一种审美上的偏好。我怀疑大部分园丁都喜欢榕叶毛茛、雏菊和婆婆纳。但要是它们出现在别的地方——在草甸上,在路边,在孩子手上的那捧野花里——就更好了。英国的草坪也许不像美国草坪那样象征着社会的统一性,但它也在形成一套自己特有的标准,使它与其他种类的草地都不一样;可一朵野花就会把它变成另一种类别的草地,变成草甸。这朵野花,就像其他所有站错了队伍或者跑错了位置的植物一样,因此符合了杂草的定义,变成了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