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花园中很难有什么植物上的延续。新的主人总是带来新的品味,花坛被重新设计、重新种植,喜欢的植物留下,不喜欢的植物丢开,时兴的新品种被从遥远的地球另一边引进来。我们的花园肯定曾经有一株花贝母长在那棵大麻发芽处的附近,因为每到4月下旬花贝母开花的时节,准能在这同一个位置闻到那股浓浓的狐狸味道。但从来没有花贝母出现过。这是一个植物幽灵,一块嗅觉化石,可能是由某截休眠着的根散发出来的。最有可能在历史巨变后存活下来的植物就是非常古老的树和非常灵活的杂草。长在我们车道边的艾草和欧荨麻可能是两个世纪前长在大麻地里的杂草的后裔。长在莴苣田中的千里光可能属于一个古老的世系,其历史可追溯至3000年前,那时青铜时代的农民刚刚来这山谷里耕作。至于那在茅草中放肆地生长的苦苣菜,我对它的来头完全没有头绪,但它表达出了杂草们的心声:你来之前我们就来了,你在时我们整日为伴,你不在了我们继续生活。(仿佛是为了证明这段心声,世上确实存在着一种专门长在茅草屋顶的杂草。作为一种避开闪电的迷信做法,肉质叶丛贴地而生的长生草曾被专门种在房顶。它们在屋顶待了许久,并基本上适应了那里的环境,于是伏在那里的它们得到了所有植物俗名中最长、最难懂的一个:“欢迎回家,丈夫,但别再喝得这么醉了”。)
我们习惯性地将杂草定义为入侵者,但准确说来它们也是一个地方传承与遗产的一部分,它们是一种祖传之物,是一个历经岁月的基因库,与这个基因库相比,我们的房屋建筑都是昙花一现。杂草碍我事的时候我依旧会拔掉它们,但这只是一种随性的破坏,其中还带着我对它们的敬意,而且我常常因为心头浮现的浪漫情绪而手下留情。杂草的那种怀旧感,也反映了一个人一生中与它们熟稔了多久。它们总在一年中的同一时间出现,每一年都会出现,像那些你巴不得他们住得更远些的唠叨的亲戚。它们是草做的时钟和沙漏。对一个园丁而言,顽固守时可能是它们最恶劣的品质,但这也是一种让人心安的提醒,告诉你生活还在继续。
我们刚搬来这里的时候杂草并不多。即便以挑剔的眼光来看,那时的花园也算得上整齐干净。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人为它锄地、割草和修剪。旁边小屋里留下的那一大堆除草剂表明,作为入侵者的杂草们一直处境窘困。我们来的第一年夏天,因为除草剂都收进了箱子,并且我们的精力都集中在房子的内部装修上,“屋外”(de la maison)的杂草们(法国人把杂草叫作mauvaise herbes,意为“坏植物”)大爆发,就像没了猫以后无法无天的老鼠。2003年的夏天热浪滚滚,它们却仿佛卸掉了压在身上的大石,神气活现。大地似乎在喷吐热气之时将它们一起呼了出来,仿佛每一次吐出的都是卷着植物的水汽。琉璃繁缕散布在碎石上,总在早饭时间绽放,午饭一过就收起花瓣。一株巨大的菊蒿在油桶边盛放。常绿五舌草(原产于西班牙)是整座花园里长得最欢的,在土豆地里、小径上、花盆里四处乱窜。在粗糙的草丛中,它们清亮的蓝色花朵点缀在峨参的白色蕾丝大花旁,仿佛钴蓝色的纽扣。
最奇怪的杂草在6月出现了,旧菜园中出现了零星几棵神秘的红脊幼苗。直到盛夏它们才露出身份,原来是丰茂的曼陀罗——这种植物打从我在米德尔塞克斯荒原上到处采集植物时就一直紧跟着我。到7月时,它们淡蓝色的花朵娇美地绽放在一行行灰头土脸的四季豆和番茄苗中(番茄与曼陀罗还是同属茄科的亲戚)。到了8月末,它们就结出了带刺的板栗似的果实。天知道它们是怎么到了我的花园里的。如今最常见的种子来源就是来自南美洲的成包的花园肥料。但古时人们会种植曼陀罗以获取生物碱类药物阿托品和东茛菪碱,用来治疗哮喘和消化系统紊乱,并且曼陀罗的种子已被证明可以长期休眠。要是我们那种大麻的先人们也曾在花园里种了曼陀罗,我可一点都不会吃惊。
我想也存在那么一点微弱的可能性,是我自己无意中把它们带来的,种子可能来自一颗30年前被采摘下来的、一直躲在箱子一角的果实,也可能被夹在了书页间——可能就正好夹在画有曼陀罗的那一页。渐渐地,我发现杂草的出现根本不是偶然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我们这些花园的使用者和劳作者“造就”了它们——如果你喜欢,也可以说成是“培育”了它们——途径就是我们的个人喜好和行为。许多杂草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儿,是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人,我们自己的过去和经历所造就的人。它们可以反映出我们挖土和割草的方式,我们走的是哪条人行道,我们去哪里度假。根本无需特意带它们来这里,只需在它们到来时给它们一点宽容。
不然如何解释这种一个夏天就遍布碎石之上的奇异植物的来源?它看起来有些眼熟,于是我没有多想就以为它是一棵原本长在附近沙地上的无精打采的蓝蓟(Echium vulgare,俗名viper's-bugloss,直译为“毒蛇的牛舌草”)——直到8月末,它越来越像一窝蓝花纹的蛇。蛇一般的形态并非这一类植物获得“毒蛇”之名的原因,这个名字是指它的种子与蛇头形状类似(属名Echium来源于希腊语中的echis,意为“毒蛇”)。寻常的蓝蓟在生长时是笔直挺立的。于是我不再漫不经心地把它当作印象派画作中被抹成一片雾霭的夏日杂草,决定好好观察这碎石上的不速之客。透过放大镜,我发现它布满褶皱的蓝色花朵中间雄蕊较短,高度没有超出花瓣——植物学家把这叫作“内藏”(included)。常见的蓝蓟长着长长的粉色雄蕊,看起来像是正从花的口中探出并且不停颤动——这是它另一个像蛇的特征。这是一个不同的品种——小花蓝蓟(Echium parviflorum),一种长在地中海地区田地和干燥荒地中的一年生杂草。是不是我们上个假期去普罗旺斯,踏过繁茂的农田时有几颗种子藏在我们的鞋底,跟我们一起回来了?无论它们经过什么路线抵达这里,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把它们带到我们家的是我们的生活方式,而不是什么抽象的植物传播种子的原理。它们是为我们量身定做的杂草。
马鞭草可能是另一个例子。它细长结实的茎上开着小小的明亮的淡紫色花朵,仿佛慢慢燃烧着的烟火。它时不时地出现在我们的石砖路上,跳进我们的花盆,或躲在低矮的豆子中间。在附近几处沙质土壤的路旁可以看到它的身影,可能它就是从那里来的。不过它可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圣草之一,中世纪时人们认为它可以抵挡巫术、治愈瘟疫,波莉在自己帮忙照管的诺里奇主教座堂药用植物园中虔诚地种着这种植物。她在植物园中用的工具与她在我们家没那么神圣的土地上翻耕的工具是同一套,于是小块零星的土壤便在两座花园间穿梭着、交换着。如果爱德华·索尔兹伯里爵士依然在世,他很可能可以从我们轮胎上粘着的植物线索中推测出我们每天的活动。
我喜欢这种把杂草当作考古物件来挖掘的想法,它们像箭头或旧书信那样呈现历史,描绘着我们的习惯与信仰。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它们与博物馆中的藏品一点也不一样,它们还生机勃勃地四处活跃和捣乱。在发现有一行香蜂斗菜长在了我们停车位旁的树篱下时,我们俩都感觉到了一种宁静的喜悦。这是一种分布在英国部分地区的惹人讨厌的道旁杂草,但它有着有趣的身世背景和迷人的性情。在欧洲这种植物直到18世纪晚期才为人所知,被发现时它长在法国中央高原皮拉特山的山脚下,它有着淡紫色的柱状花序,冬天开花,簇拥在马蹄形叶片上的花穗散发着香气。它被巴黎贵族采下种在花盆里,摆放在他们冬天的花园中,并于1806年来到了英国。它的俗名winter heliotrope(直译为“冬日向阳花”)中的heliotrope一词意为“向日植物”,很有误导性。香蜂斗菜的花并不像向日葵那样随着太阳转动;但它们跟真正的“向阳花”——抱茎天芥菜(summer heliotrope,直译为“夏日向阳花”,学名为Heliotropium arborescens,原产于秘鲁)有着一样的诱人的杏仁糖和香草的香味,这种香味使得香蜂斗菜得到了另一个名字——“樱桃派”。它们最早在临近冬至时就开花了,给这一年中花香最为匮乏的日子带去了芬芳,也使得这香味既带有圣诞气氛,又裹挟着春日气息。我刚搬到诺福克郡时,独自借住在一座宽敞的16世纪的农舍里,那年冬天我的书架上就一直摆着一瓶香蜂斗菜。
但从资源有限的地中海故乡一跃来到北方肥沃的土壤,香蜂斗菜失控了。因为横行霸道,它被大部分花园驱逐,并在潮湿的路旁安顿了下来。它们大片大片地散播(有些植株甚至不会开花),用自己常绿的叶子拼接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大伞,把低矮的花草遮蔽在身下。但在阴冷的12月没有其他任何花朵开放,它还是可以轻易触动你的心弦。
倘若花园里没有白屈菜,我就会觉得少了点什么。这种难看的开黄花的杂草古时便被人从地中海地区带来,它也是带我进入植物间文化关联这一复杂领域的植物。最开始引起我兴趣的,是它的俗名(greater celandine)竟然与跟它几乎没有亲缘关系的榕叶毛茛的俗名(lesser celandine)大小对应。celandine一词来源于knelidon,希腊语中指“燕子”,而白屈菜(Chelidonium majus)之所以得此俗名,可能是因为它开花的时间正是燕子归来的时节。约翰·杰勒德却不相信这个说法,他认为原因是“有些人认为失明的母燕若服用这种草,便能重新看见自己的孩子,这纯粹是无稽之谈”。我顺着这个线索查找,发现这一说法来自中世纪时的草药医生,他们显然不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并推荐用这种植物来清除“粘在眼球上的黏滑物”。(这是一味猛药。它分泌的橙色乳液腐蚀性很强,可以用来烧灼皮肤上的疣。)我听说在建于1289年的牛津基督堂主教座堂里圣弗丽德丝维德的神龛上可能就刻着这种植物,亲见之下发现它的裂片叶被准确无误地雕刻了出来,旁边还有以同样写实手法雕刻的枫树、山楂和常春藤。白屈菜的出现可能并非单纯做装饰用,或出于巧合。圣弗丽德丝维德是牛津的守护圣徒,同时也是盲人的恩人。她是12世纪一位麦西亚国王的女儿,因不愿接受包办婚姻而出逃。她那不幸的求婚者后来失明,出于悔悟弗丽德丝维德隐居到了一座修道院中。不久她就在牛津上游的宾谢伊村召唤出了一口圣井。这口井里的水被认为对眼疾有奇效,而似乎也是这口井奠定了她崇高的地位,因此白屈菜——一种主要用来治疗眼疾的药草——才会出现在她的神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