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连着三个夏天,她都在采摘牛蒡叶子,然后把它们架在小玻璃瓶里,从正面为它们拍照,“就像它们正面对着我一样”。只有这么近的距离才能让一株植物“把它最好的一面”展现给镜头。最后的作品证明她的方法是正确的。这些牛蒡叶历经磨难后依然庄严、顽强、雅致。它们被冰雹击穿留下了窟窿,因为病毒和枯萎产生了具有奇异美感的斑点,被食叶的幼虫挖出了一条条通道。在这组照片的最后一张中,这片叶子已经被昆虫啃食得十分彻底,只留下了叶脉,仿佛冬天里落尽叶子的树。我想即便是拉斯金也不得不赞赏这幅照片,这幅只剩下主干却还顽强活着的叶的照片。
的确,许多植物都曾在各种侵袭下恢复过来;但看着一种为人厌嫌的杂草享受着如此饱含敬意的赞美,对我而言,这本身就展现了一种特别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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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人们十分熟悉的词汇“野趣园”(the wild garden)是由爱尔兰园艺家威廉·鲁宾森[106]创造的,并且是他首先提出杂草那来势凶猛的美丽或许可以在我们的“户外空间”里找到一席之地。对19世纪末的园艺界而言,这是一种十分先锋的想法。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找到了将他们对奢华与规整的双重热情完美融合的方式——“毯状花坛”。皇家别苑中娇弱且色彩艳丽的花被移到了有加热装置的温室中,种成直行和对称的图形(每棵植物间距恒定且不能生杂草,以保证图案的对比度),在短暂的花季盛放后再被拔去。年轻的鲁宾森当时在巴里克尔凯文庄园里做见习园丁,他看到园丁们工作时仿佛军队里的中士,一点不像植物的管理者。他写道,整个情形看起来就像他们“正把大楼的警戒线标志搬进花园中”。鲁宾森对植物种植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他认为不同种类的植物应当混种在一起,就像在大自然中那样,球茎们长在树下,蕨菜深入潮湿的洼地。他难以忍受自己在巴里克尔凯文庄园看到的这种系统化编制,于是在1861年离开了那里,那时他22岁,有传闻说他从温室中猛冲出来时没有关窗,于是炉火熄灭,温室中的植物死伤惨重。
九年后的1870年,在为皇家植物学会在摄政公园建花园而广游四方学习考察后,他出版了他的经典著作《野趣园》。他在欧洲和美洲的探险使他形成了一种以野外各种植物共同生长的模式为基础的园艺哲学。与拉斯金抽象而死板的审美不同,鲁宾森坚信自然是一种过程,而这个过程绝不是整齐、规律的。他崇尚的是“由神秘和无限可能共同构成的最高层次的植物之美”。《野趣园》初版的前言是由激进作家和智者悉尼·史密斯[107](杂志《爱丁堡评论》的创办人)所作,这篇前言抓住了这本书的根本精神:
几年以前,我第一次前往并住在了国内一个宏伟美丽的地方,人人都说这里的地面是按照顶级的品味布置的。刚到那儿的三四天里,我完全被迷住了;这布置看起来比大自然好太多了,我开始衷心希望整片大地都能照这最新的方法进行改良……三天之后我筋疲力尽:一株蓟草,一株荨麻,一丛枯死的灌木——任何偶尔出现且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东西——都会给我慰藉。我逃离这些人造地面,去临近的普通地方散步,这里有马车留下的车辙,有沙砾形成的小坑,有凸起,有不规则,有毫不优雅的粗糙小草,还有因无人精心照顾而出现的千奇百怪,而这一切都比精心设计再一股脑塞进狭小空间的单调之美强上1000倍。
这本书原本的副标题是“坚韧的外来植物的引进与自然分群,外加英国野花花园一章”。他对野花花园——那时候这是个外来概念——的设计,是首次有人提出单纯因本土植物的装饰价值而集中种植它们的设想。这个名单上有许多杂草:长在溪边或草地潮湿角落的白屈菜,墙角下与布满石头的河岸边的虞美人和侧金盏花,散布在花坛苗圃的麦仙翁、锦葵、贯叶连翘和柳兰。
但是在《野趣园》后来的版本(1881年出版)中,他去掉了关于野花的内容。这部分本来也只是书中的次要内容,并且此处的“野”只是指一种品质特性,而非一个植物种类。鲁宾森真正的目标是发明一种新的自然分群法——有时群的规模会被压缩,或特意让不同的群之间形成对比——以及将大自然中因地理因素被分隔的植物种在一起。毕竟他建造的只是一座花园,而非要再现一个生态系统。
于是他开启了横跨地球,从温带地区特意引进植物的风潮,这股风潮带来的潜在杂草的种类可与17、18和19世纪早期意外引入的杂草种类比肩。鲁宾森当年喜爱的外来植物如今依旧长在我们的花园里。这些植物还远远地走出了我们的花园,形成了现代杂草群落中最为独特的一种。鲁宾森深知他推荐的植物中有许多都具有侵略性。他警告说,这些植物若是被种在边界,种在大庄园花园边缘的灌木丛和树林中,就会野化和逃逸——这些地方实在太有利于植物们越墙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