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或将埃维迈尔批评派的妄想暂时保留下来,如此大量的问题仍然是令人困惑不安的。人们可能提出承认问题存在是不是比急于寻求问题的解答更为重要。更何况在许多问题的细节之中甚至在整个文本之中兰波并不鼓励我们由表语转向本体。整体性在他是不存在的,企图不惜一切以求其全恐怕是错误的。像《滑稽表演》这样的作品以这样的句子收尾:“荒唐野蛮的表演,其中的诀窍,只有我知道”[27],人们实在没有必要非找出只有兰波掌握在手秘而不宣的那个意义加以确定不可,也没有必要肯定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对之加以实证足以使全文一下通明透彻。“其中的诀窍”也可能是指用以阅读文本的方法。一点也不错,不必追问他讲的是什么,因为并没有讲到有关的什么事情。有许多作品的标题,人们一直理解为表述指称—本体的名词,但也可以看作是限定修饰语调、风格、文本本身的性质的形容词:《野蛮》一篇不就是这样一个题目吗?不就是这类野蛮样式中的一种演习吗?《神秘》、《古意》、《大都会》、《Fairy》(即仙境之意)[28],不也同样是如此?
当不确定性,不连贯性,本体的分割和抽象化四个方面联结在一起的时候,造成的结果是对这许多词句人们只想说不知所云,不仅不知道它们讲的是什么,而且也不知道它们究竟企图讲什么。《青春Ⅱ》中的一个从句是“尽许出自发明与成功的双重结局,凭借不具形象的万物,作为友爱与审慎的人道,——仅仅只是一个季节”;《Fairy》中有一个句子说:“夏日的炎热赋予喑哑的飞鸟,慵倦怠惰需要凭借死去的爱情和芳香下沉的小海湾上航行的悲悼的小舟,这是无价之宝。”上述词句中的用词都是熟知的,这些单词组成的单位语符列取两列两列形式,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越出一步,就属于不确定性支配的范围了。几个词形成的一个个小孤岛其间确实互不联系,因为缺少明显的句法结构加以贯穿。当这样一个句子在文本结尾处出现,就仿佛一种追溯性的晦暗不明把文本前面部分投上了阴影,如“我们的欲念,缺少的是艰深精妙的音乐”(《故事》),又如给《虔敬之心》封口的那一句“但是现在一切都完了”。
这种印象在句法与法国语言句法相左或者干脆完全不同的时候尤为突出。“血肉狼藉滚上一滚”(《焦虑》),这是什么意思?或“色相在空气中处处遇合交会”(《出行》),是什么意思?“这个世界,你们的财富,也是你们的危险”(《青春Ⅱ》),这一段话又如何解释?谁能对《城》的最后一句绘出句法组织的“图式”:“还有,我只见窗外不散的浓烟中鬼魂颠踬翻滚,——我们的森林的绿荫,我们的夏夜!——这里事事物物一模一样没有区分,所以我的小农舍,是我仅有的家园,是我心之所寄,就在屋前,只有新厄里倪厄斯麇集!——没有哭泣的‘死’,是我们热心的女儿和婢女,还有一位绝望的‘爱’和一位美丽的‘罪恶’,正在小巷泥泞中嘤嘤啼泣”[29]?人们一向企图想象兰波的文本之中存在有某类模式以求有可能或者通过句法转换或者通过词汇转换将文本纳入规范。为此人们就想加上种种逗号,或者,类似《Fairy》中一句从中略去几个单词:“樵女吟唱,樵女总是在树林遗迹下湍流喧声中,在畜群铃声谷中回应交响下,在草原上呼唤声传来,在这样的时刻吟唱之后。”[30]在《人生Ⅰ》中有一句是:“江河上白银似的时刻,阳光灿烂的时刻,田野(campagne)之手扶着我的肩,还有辛香气息吹拂的平原,我们伫立爱抚的情景,一直在我心头萦绕不曾遗忘”,难道把“田野”读作“女伴”(compagne)诗句立即就不能明白可解?
对于指称的否定与对于意义的破坏,形式各有不同,彼此还可以互相转换,不过前者与后者两相分开的距离是很大的。有所指称显而易见,可是人们却说它并不存在,由此转移到一些不确定的对象上,这些不确定的对象彼此各自孤立竟至显得好像是非实有的;确指同时并列,因此变成了不可表示的了,由“他死了,他活着”或“他在,他又不在”这样的情形,这就导致这样一种分解和抽象,这种情形不允许我们与整体和统一的存在相联系,因此也就禁绝表现;一直到这些不合语法和隐谜一样的语句出现,对此人们将不仅是“在我们目前所能了解的程度上”而是从根本上就不可能知道其指称对象以及其意义。
这就是为什么在我看来这些批评家徘徊于歧途的原因,尽管他们怀有良好愿望,以重建《彩画集》的意义为己任,用心可佳。如果可能将这些作品的文本归之于某种哲学性启示或某种内容或形式方面的特种形态,那么他们得到的反响也不可能比其他任何文本要多一些,甚至反而会更少。所以没有一部独特作品堪与《彩画集》相比更可以决定现代文学的历史。这是一种自相矛盾的现象,注释家一心向往建立这些文本的意义,偏偏又把意义从中剥夺——因为文本的意义,逆转的悖论,正在于绝无意义。兰波给文学法规树立了一些无所言的文本,人们不知它的意义——正是这一点给予这些文本一种极大的历史性的意义。期求发现这些文本之所欲言,那就是精心剥出它们的基本信息,也就是对于证实指称对象、理解意义的不可能性加以确认。那就是方法,而不是内容——或者不如说,内容形成的方法。兰波发现了这种存在于其自主性功能(反功能)中的语言,这种语言不受表现和描绘性的束缚,在这种语言中,入门要诀实际上就在不屈服于字词。他找到,也就是说他发明了一种言语,并且继荷尔德林之后,给二十世纪的诗遗留下一种神经分裂症式话语作为模式。
兰波的诗句,我用来作为本文的题辞,我就是这样理解的:在他的智慧之中,我们所看到的只有混沌。但是,诗人事先就可告慰的是:我们称作他的虚无的毕竟决不可以与困惑相提并论,他总归是要把我们,他的读者,投入这种困惑之中的。
[本文作者附记]我引用的A.Py编定本的文本(法国文学原作文本,日内瓦与巴黎,一九六九年)。苏珊·贝尔纳在她编定的兰波版本(巴黎,一九六〇年)中的注释是可珍视的材料来源。让-路易·博德里的研究之作《兰波原作文本》(《如实》一九六八年第三十五期与一九六九年第三十六期)所取观点部分地与我之所见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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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茨维坦·托多罗夫(Tzvet?n Todorov,一九三九年生于索非亚),保加利亚裔法国结构主义理论家,着有《诗学》(1968)、《〈十日谈〉语法》(1969)、《散文的诗学》(1971)、《批评之批评》(1984)等。
[2] 自一八八〇年七月始,兰波在亚丁一家法国人经营的皮货与咖啡商行任职,同年十二月被商行派往埃塞俄比亚哈拉尔地方分行,并在埃塞俄比亚其他地方活动,直至一八九一年因病离开哈拉尔返回法国。
[3] 公元前四至前三世纪时古代希腊神话收集者埃维迈尔(Evhémère),着有散文体《神史》,可说是一部以神话与哲学为内容的小说,今已失传。《神史》试图将宗教神话重加合理修订,按照他的神谱分析,众神即是非凡人物,由此提出神话体系与宗教起源说,即认为神即神化的人,所谓凡人神化论。
[4] 安托万·阿达姆(Antoine Adam),巴黎索邦大学名誉教授,一九七二年七星丛书新版《兰波全集》编定、注释者。
[5] C.夏德威克(C.Chadwick),法国批评家,着有《兰波研究》等。
[6] 魏尔伦在他一封信中,曾提到“撒旦医师”是指他,故有此一说。
[7] 苏珊·贝尔纳(Suzahne Bernard),法国当代研究兰波的学者。
[8] 德拉阿伊(Delahaye),兰波在故乡夏尔维尔中学时的同学和好友,作家。
[9] 蒂博代(Thibaudet,1874—1936),法国文学批评家。
[10] 秘传(ésotérique)原指古代希腊某类口授秘传的哲学学说。此处所谓秘传式批评是指一种批评方法或原则。
[11] 范型批评,即根据语言中每一个词和一组可替换的词处于纵向聚合关系形成为纵向聚合关系语言项,以此为原则或方法进行文本分析。与此相对的是横向组合的单位语符列,即构成线性序列的语言成分之间的横向组合关系。
[12] 兰波一八七六年曾有爪哇之行。有一些研究兰波的批评家和注释家认为诗中许多奇异景象即出自此次东方之行,据此对诗作加以解释,因之有爪哇派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