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还没吃饭?”她愕然的问:“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我下班的时候,曾经打电话给你,想请你出去吃饭,”他说:“你家里没人接电话。 就像你说的,我对于一个人吃饭实在厌倦极了!我回到家里来,看稿子、听雨声、打电 话… 我忘了吃饭这回事!”她斜睨了他一会儿。“看样子,你实在该有个人照顾你的生 活。”她说,“为什么你还不结婚?如果我记得不错,你已经三十岁了。”
“或者,”他继续盯着她。“我在等待。”
“等待什么?”她的睫毛轻扬,那黑眼珠在眼睑下忽隐忽现。“等待——”他的声音低 沉如耳语。“碧槐复活!”
她迅速的转过了身子,往厨房里走去。一面,用故作轻快的声音,清脆悦耳的说:
“让我看看你冰箱里还有什么可吃的,我在国外吃惯了吐司火腿三明治,你一定无法拿 这些东西当晚餐,或者我可以给你炒个蛋炒饭… ”他拦住了她。“你别多事吧!”他说。 “我们随便吃一点,如果真吃不饱,还可以去吃消夜!”“也好!”她简单的说,坐到沙发 上,开始吃面包,一面吃,一面笑。“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下厨房!”
他坐在她对面,饮着红酒,吃着面包。忽然间,春天就这样来了。忽然间,寂寞已从窗 隙隐去。忽然间,屋里就暖意融融了。忽然间,窗外的风又飘飘,雨又潇潇,就变得风也美 妙,雨也美妙了。她吃得很少,大部份时间,她只是饮着酒,带着微笑看他。她眼底有许多 令人费解的言语。他吃得也很少,因为他一直在研究她眼底那些言语,那比一本最深奥的原 稿还难以看懂。不知怎的,她浑身上下,总是带着种奇异的、难解的深沉。“我今天在大 里,看到渔船归航。”她说,用双手捧着酒杯。她那白皙的手指被红酒衬托着,透过灯光, 成为一种美丽的粉红色。“我看到鱼网里的那些鱼,它们还是活的,在网里又蹦又跳。”她 深思的看着酒杯。“江淮,你曾经去研究过一条活鱼吗?”“没有。”“你知不知道,鱼是 一种非常美丽而奇妙的动物?”她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眼中的神色生动而兴奋。“它们 有漂亮的鱼鳞,每个鱼鳞都像一块宝石,映着阳光,会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它们的形状有 形形色色,在水中游动的时候,姿势美妙得像个最好的舞蹈家。”
他被她眼中的神色所感动。
“你一直在海边研究那些舞蹈家吗?”
“我看到它们在网里挣扎。”她眼光暗淡,声音悲戚。“我站在海边的岩石上,望着大 海,那海洋又大又广,无边无岸。我站在那儿想,这么大的海洋,一条小小的鱼在里面真是 微小得不能再微小。这么大的海洋,一条小小的鱼,可以游到多远多广的地方去,为什么它 们偏偏要游进渔人的网里去呢?”“你未免太悲天悯人了,丹枫。”他说:“你不必去为一 条鱼而伤感的,否则,你就太不快乐了。”
“我不是为鱼而伤感,”她直视着他。“鱼会钻进网里去,因为有渔夫布网。人呢?”
“人?”他一怔。“什么意思?”
“人也会钻进网里去。”她低语。“而且,这网还很可能是自己织的。”“你是说—— ”他沉吟着。“人类很容易做茧自缚。”
她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她把盘子送到厨房里去。才走了两步路,她忽然站住了。在 一个书架上,她发现了一个镜框,她走了过去,把手里的盘子顺手放在旁边的架子上,她伸 手拿起了那个镜框,镜框里,是一个年轻人的照片,那年轻人漂亮英挺,神采飞扬,笑容满 面,似乎全天下的喜悦,都汇集在他的眉梢眼底。“这是我的弟弟。”江淮走了过来,说: “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这是老四,他叫江浩。我妹妹都已经嫁了,嫁到美国 去了。在台湾,只剩下这个弟弟在淡水读大学。”他伸出手去,把那镜框上的灰尘细心的拭 干净,他献宝似的把照片给她看。“我弟弟满漂亮的,是不是?”
她看看照片,再看看他。“没有哥哥漂亮。”她说。
“别这么说,你会使我脸红。”他放好镜框,对那年轻人凝眸片刻。“他小时候体弱多 病,全家都最宠他,八岁那年,他大病一场,差点死掉,从此,我们就把他当宝贝。现在, 他大了,长得又高又壮又结实,会闹会笑会交女朋友……嗬,如果你见到了他,你一定会喜 欢他,他不像我这么死板,他会说笑话,爱音乐,爱跳舞,爱文学,爱艺术……嗬,如果你 见到了他!”她奇异的望着他。“你们兄弟感情很好啊?”
“非常好。”他点点头。“非常非常好。我宠他,就像碧槐当初宠你。”她惊悸了一 下,浑身不由自主的掠过了一阵颤栗,他没有忽略她这下颤栗,伸出手去,他握住她的手, 他发现她的手冷得像冰块,他吃了一惊,问:
“你怎么了?”“碧槐喜欢你的弟弟吗?”她问。
“她从没见过他。老四一直在台南,去年考上大学,才搬到北部来。”“你的父母家人 都在台南?他们都没见过碧槐吗?”
“是的。我以为你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