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第二日黄昏,落日尽了,码头上仍然有几条散淡的人影和野狗。银灰色 的江面忽然出现了船的影子。这船越来越近,不像是路过芜镇的,而是要来芜镇的, 因为船朝岸上来了。那船被无边无际的暮色笼罩着,船身的色彩越发显得沉重了。 船近岸时,人们发现又是那条接外乡人尸首的木船,它已经三访芜镇了。来的也还 是原来的三个人,个个面目严肃,其中一个年长的大约怕冷,穿了件驼色毛背心, 背心的领口开了线,几道曲曲弯弯的毛线跳花般地缭绕在一起。
他们上了岸便直奔北码头而去。三个人高矮不一,步态却一律迅疾。岸上的围 观者便饶有兴致地跟着他们走,狗也跟着,忽前忽后的。他们到了北码头就直奔打 更人的小木屋去了。沉沉的暮色中,打更人叼着一支烟若无其事地出来了,待他发 现来的竟是上次寻事的三个人,心中不是明白了八九分,而是明白了十分。他很殷 勤地打着招呼:
“来时提前捎个信多好?我好在家备点酒肉。不过这也不要紧,赶快跟我家去, 咱们宰只鸡吃。”
打更人笑着寒暄,而脸上的肌肉却哆嗦着,他召唤其中一个与他较为亲密的围 观者:“帮我看一会码头,我得回家招待贵客了。”
于是打更人满面堆笑地在前面引路,三个异乡人默不作声地尾随其后,芜镇的 百姓和狗跟在最后,一行人在稀薄的夜色中朝打更人家去了。到了院门口,打更人 便招呼老伴:
“孩子他妈,快出来宰只鸡,家里来了贵客了!”
打更人的老伴原先是开豆腐房的,也许是豆浆和豆腐的滋养,很丰腴,也显少。 她一见了面前的三个人便明白他们找上门来为了什么,连忙唤儿媳点火烧水沏茶, 她自己则提把菜刀去鸡架前摸鸡。鸡在窝里吱吱咯咯地东躲西藏着,但还是有一只 因为肥美而挨了刀。一家忙成一团,仓房里尚未腌透的鸭蛋也被湿淋淋地捞出来了, 最后几个放在破棉絮中被捂得通红的柿子也被切成花瓣形,撒上白花花的白糖。三 个异乡人也不客气地围着桌子坐着,喝茶抽烟,乱弹烟灰,还把痰吐在擦得很干净 的地上。人们透过窗户看见昏黄的灯光下三个异乡人像老太爷一样盘腿坐着,而打 更人则孙子般地忙来忙去。后来其中的一位觑着眼看着灯说:“怎么这么暗?”打 更人便连忙从箱子里将年三十才舍得点上一宿的二百瓦的大灯泡拿出换上,屋子便 明得像火山爆发了。手脚麻利的女人们很快使桌上堆积了菜盘,锅里也飘出炖鸡的 香味,馋得围观的人直流涎水,也生出几分惆怅,看着他们一团和气,想想也许这 仗夜里打不起来,也就回家漠然地睡了。
美奴来到岸上的时候看见异乡人拴着的木船安静地享受着月光的照拂。江面白 极了。她沿着南码头一直走向北码头。货场那边静悄悄的,她又想起异乡人丑陋的 尸首,如今那尸首肯定已变成泥土中的几根白骨了。美奴走向相挨着的集装箱,箱 与箱之间隔着一米左右的通道,她转迷宫一样左转右转,竟然不得要领走不出去了。 她想这也许便是货场管理人员精心设计的陷阱,如果真的来偷东西,出去也困难, 正在她有些惊恐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一只集装箱的下面坐着两个相依相偎的人。美 奴的脚步声使他们分开的瞬间,她认出了那竟是刘江和张多多。张多多见到美奴嚎 叫了一声便站起来,她的脸仿佛涂了层青漆,可怖极了,嘴巴和鼻子都很夸张地扭 曲了。张多多气急败坏地指着刘江的鼻子骂:
“你一晚上约两个人,还说你爱我!”
说着,便哭哭啼啼起来,哭声也那么矫揉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