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去扒自己家的废墟找吃的东西。扒来扒去忽然扒出一样东西,石膏做的毛主席像, 那时家家都有这么一个。村里有个孩子扒他被砸在乱砖下的妈妈时,先把毛主席像抢救出来 再扒他妈,这事受到全公社表扬。可是我这尊像砸残了,掉了一个耳朵,左边的。怎么办? 我犯愁了。我就把这毛主席像放在砖上,对着他说:
“老人家!您说我拿您怎么办?我一家人没吃没住,把您供在哪儿呢?您又掉个耳朵, 要是他们说是我故意敲的,我一家人不就更惨了吗?您呀,您说我咋办呀?”
我想个贼大胆的办法,先把它藏起来,再在废墟里挖个很深的坑。当天黄昏,我四处侦 察,看好那片废墟一个人也没有,我就钻进乱砖堆里,把它悄悄埋了起来。这要叫别人发现 更是个掉脑袋的罪呀!我是不是犯罪呀?当夜,我吓醒了,一连多少天犯心跳。事后还总后 悔,恨自己不该做这件事。很长时间这种犯罪感沉重地压着我。
我这个人呀。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文革完了,我右派的问题了结之后,我便为三弟平反的事到处奔波。我不能叫他亡魂总 背着那罪名,也为了平息一下自己心中对他很深的内疚。但这事被推来推去,我跑了三年, 加起来不下一万里路,可这件事谁也对我不说清楚。不是“说不清楚”,而是“不说清 楚”。特别是有个细节——
我兄弟被奄奄一息送回家时,是六0年一月十五日早晨九点钟。但“逮捕通知书”上写 的日期也是一月十五日,还注着一句“因病暂缓执行”。
按这句话说,应该是一月十五日检察院通知公安局,局长签字后再去监狱执行逮捕,一 看我兄弟病危才决定“因病暂缓执行”,再把我弟弟弄上车往我家里送,这需要很长一段时 间。可是我兄弟是早晨九点钟送到家的,按路程,最晚八点钟就得从监狱抬上驴车,中间没 有时间办手续呀!这两件事怎么可能同时发生呢?
大概文革完了,谁也不愿对那段历史负责,能说清楚也不愿说清楚了。至今我仍然是这 样两个弟弟:一个反革命,一个盗窃分子,而且早成鬼了。那年月,拿活人都不当回事,拿 死人就更不当一回事了。我母亲是病死的,死因当然也有抑郁成疾的原故。这一切都因为 我,我自己却被平反落得一个好结局。你想我能活得轻松吗?内疚这东西很顽固,它呆在心 里,随时都会翻腾起来折磨你。谁也不会知道我活得有多累……
我想写个《家训》,留给我的子女。
我的《家训》依旧没有一句能讲清楚的话,只是把这些终身难忘的事告诉他们,把这些 百思不解的问号留给他们。现在的年轻人毕竟比我们一代人有脑子。如果他们能说清楚这一 切,将来就不会再遭罪。如果他们不去搞清楚,难免还会重复我的经历:吃哑巴亏,上糊涂 当,等着挨折腾。依旧是悲剧性格,还要走向悲剧,甚至走向悲剧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