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我另一个弟弟,四弟。
那时家里太穷,一个壮劳力,好年头才一角五、六,欠年只有七、八分钱。我这兄弟就 偷着拾点杂禾卖。人民公社化嘛,地上一根草也属于公社大队的。这就说他偷。大队干部叫 他背着这小捆柴禾游街。为啥这么整治他,还不是因为他哥是右派。但他这么穷怎么娶得起 老婆?又去偷了,跑到白石庄,从生产队房顶上偷了一捆扫帚拿到市里去卖。他人特别老 实,偷东西卖时,眼神儿不对,城市里的人精明,扣住他一问就傻,再一吓唬就供出来了。 这便给转到公社派出所扣起来,没扣上三天,他弄开窗户跑了。跑了一个小偷人家也没当回 事,可过两天,有人发现他在铁道旁的沟里躺着,身子硬梆梆,上边爬好多蚂蚁虫子,人死 了。有人说他想卧轨,叫火车挂的;也有人猜他想跳上火车躲到外边去,不小心让火车撞死 的。我心里明白,他并不想跑,而是想死。家里穷得掉面,哥父是右派,自己再弄个小偷, 甭说娶老婆,活着都抬不起脸来,跟父母又怎么交待?只有一死。可是他身上竟然没有外 伤,奇怪!火车轧的或撞的总得有伤呀,这也是件说不清楚的事。什么?请法医来验伤。你 说得轻巧,那时我们这种人家死个人像死条狗,谁还管验尸,反正死了,刨个坑埋了。
这样,我两个弟弟都叫我连累死。死了还背着罪名:一个反革命,一个盗窃分子。我父 母便有三个坏儿子:一个反革命,一个小盗,一个右派。你说我这是个什么家?
“文革”初,学校党支部叫我向毛主席说实话,请罪,老实交待问题,不应该隐瞒。我 想来想去想出个问题:一次给学生批改作文时,写一句“用毛泽东思想批判资产阶级思 想”,笔误了,写成“用毛泽东思想批判毛泽东思想。”这同学拿着作文来找我说:“老 师,你写错了。”我吓了一身冷汗,赶紧改过。幸亏这孩子老实,没给我告密。
我就把这件事对党支部老实交待了,向毛主席认罪呀。
其实我不说谁也不知道,他们并不掌握这问题。你说我这人咋回事?又没人给我压力, 咋我偏要说呢?我还信任他们吗?我还嫌自己不倒霉吗?放在心里犯嘀咕吗?天生—种贱性 吗……我说不清楚为什么非说出它来不可。我总怀疑,有种悲剧性的东西潜伏在我血液里。 我有血液病。
这样,我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狗胆包天反对毛主席。批我,打我,打得我受不了时, 我跑回村躲起来。后来两派大联合又派人把我逮回学校接着批斗。咱不说肉体的痛苦吧,说 那些没用。肉体的苦一不疼就忘了,心里的苦你忘不掉也弄不走它。因头很多苦你并不知道 咋回事,更说不清楚。如果一天你能把它清楚地说出来时,就不再觉得苦了。痛苦就因为你 没能力说清楚它。
七六年大地震中,我们一个县全震垮了。火车不通,我跑了几十里路赶到家,已经一片 废墟混着无数死尸。死人都是我乡亲,个个全认得。老天爷、土地爷、城隍爷这些老百姓造 的神仙待我家特别优待,没收走我家一个人,全都死里逃生,在村外野地里搭个棚子不知为 了活着还是等死。那会儿最难办的是找不到东西吃。大队用大喇叭招呼:
“贫下中农同志们,现在都到大队来领救济物资!”
救济物资只有些饼干。人们都去了,但大队说救济饼干只发绘贫下中农,像我们这种有 问题的人没份儿。我老婆去了被顶回来。人们走回来时,瞧瞧他们的表情吧。贫下中农两手 捧着饼干,脸上那种优越感呀!而我们这种人不声不响,垂头丧气的样子!就这点东西就明 显地把人分成两个阶层……那些有饼干吃的乡亲决不会让给你一点儿,你就像条狗蹲在一 边。可是他们也不当着你的面吃。你说这为了啥?因为怕你看着馋会向他要?因为自己独吃 心里过意不去?还是怕忍不住时分给你一点儿,叫大队干部发现了挨说?说不清楚。这比饿 更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