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眉不敢说什么,不敢告诉婆婆家里没这么多家具,地毯从头铺到底,所有的东西都有 固定位置……而家中每一个人,对她的行动都关怀备至,从不“允许”有东西绊倒她。她什 么都不敢说。凌老太烫的大嗓门和经常夸大的呼叫,以及爱说话爱命令的习惯,都使她陌生 而惊怯。于是,她每次摔跤,自己就先吓得要命,只是一叠连声的抱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又没注意这张椅子!”
凌康是不同的,她摔了,凌康心痛得要死,第一个反应就是骂秋娥:“秋娥!这张椅子 明明在餐厅的,怎么搬到客厅里来了!秋娥,跟你讲了几百次了,东西的位置要固定,你怎 么总记不住!秋娥!秋娥!这老虎皮从哪儿冒出来的……”
秋娥可真委屈,在凌家做了二十几年,没受过这么多吆喝。于是,有一天,秋娥忍无可 忍的叉着腰对凌康吼了回去:
“你可是我从小抱大的,二十几年来,连先生太烫都没吼过我,你现在娶了媳妇神气 了。天下女人几千几万,你偏偏选一个会摔跤的!怪我东西没放对,怎么你们从来不摔呀! 再骂我,我就不干哩!”结果,凌康反而对秋娥道歉。“好了,秋娥!你又不是不知道,巧 眉看不见吗!好了,好了,不怪你,我来想办法。”
办法是无法可想的,人类几十年的生活习惯也不会因为巧眉的加入而改变。巧眉呢,怕 透了凌康为这个发脾气,弄得家里大小不和。她学会了掩饰,学会了撒谎。凌康不在家时, 她从不承认自己摔了,凌康看到了,她也急急忙忙的说:
“是我错!我走得太快了!”
夜里,凌康常被她身上的伤痕所震惊,他心痛的搂紧她,在她耳畔辗转轻呼:“巧眉, 巧眉,我一心想给你一个温暖而安忍的窝。可是,我真怕适得其反,让你受苦了。”
“哦,没有,没有。”她急切的说,勉强挤出笑容,悄悄挥掉泪珠,她把脸孔紧偎在他 怀里。“凌康,我觉得很幸福,真的。能够嫁给你,我很幸福。至于摔一两跤,那真不算什 么,这是适应问题,突然改换生活环境,总会有些不习惯,我保证,再过几天,等我把什么 都摸熟了,我就不会再摔跤了。”
真的,日子继续过下去,巧眉确实很少摔跤了。凌康要上班,每天早出晚归,他看不到 巧眉整日的生活,发现她身上的瘀伤减少,不再听到母亲呼叫……他就放心了,巧眉说得 对,这只是适应问题。事实上,巧眉学乖了,她紧缩了自己的活动范围,几乎从早到晚,就 呆在自己的卧室里,反正卧室是自己整理,她可以固定每样东东的位置。除了每日三餐,晨 昏定省,她成了一间卧室的囚犯。
凌康的父亲学的是文学,却学非所用,干了房地产的生意。台北的房地产一直是最好的 投资,人口膨胀,造成房地产的不够分配而急速上涨,因而,凌家生意做得很大。虽然经 商,凌老先生依旧保持着书卷味,偶尔也和儿子谈谈左拉,谈谈哈代,谈谈“凯旋门”和 “黛丝姑娘”。父子间在一块儿的时间极少,却还颇有默契。对巧眉,他最初很反对这婚 事,当凌康坚持时,他让了步。和巧眉几次接触后,他更让了步。但,他对凌康说过一句话:
“巧眉像个玉娃娃,精工细琢而成,不是凡品,而是艺术。只怕太精致了,只能供人欣 赏,而不能真正做个妻子和母亲。凌康,你的婚姻,是个冒险!。”
“爸爸,”凌康答复:“婚姻本身就是冒险,任何人的婚姻都一样。”巧眉娶进门了。 凌康的父亲太忙了,他根本没时间,也不太去注意巧眉。但,妻子耳边唠叨,秋娥背后埋 怨……他感受到了压力的存在,叹口气,他说:
“只要凌康快乐就成了!”
凌康快乐吗?是的,有一阵,他真的又快乐又幸福又满足,他已拥有他最想要的东西,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可是,随着时间的过去,他开始体会到父亲那句话了。巧眉,是个精 工细琢的艺术品,欣赏起来美透美透,生活起来总缺乏了一些什么。她很少说话,几乎不出 门,要出门,最有兴趣的是“回娘家”。她不下厨房,完全不会做家务,缝纫烹调,一概免 谈。她经常坐在钢琴前面,一弹七、八小时而不厌倦。大厦隔音设备并不完善,她弹起琴来 在楼梯口就可以听到。是的,她的琴音美极了,但是,现在这个社会,能欣赏的人却太少 了。凌康和巧眉婚后的第一次吵架,就为了这架钢琴。
那天,他下班回家,照例听到琴声,走出电梯,隔壁的赵老太太正好要进电梯,见到他 就把他在电梯口拦住了。很直率的说:“拜托你一件事,告诉尊夫人,下午不要弹琴好吗? 自从你夫人来了以后,我们左右邻居都不能睡午觉了!”
该死的公寓房子,该死的大厦!不懂欣赏的邻居!他当时心里就诅咒着。并不想把这话 真说给巧眉听,巧眉已经够寂寞了,如果不让她弹琴,漫长的下午,让她做什么?他走进家 门,琴声叮叮咚咚的响着。母亲来了朋友,是孙伯母,和母亲是二十几年的朋友了。孔伯母 坐在客厅里聊天,琴声叮叮咚咚的响着……孙伯母看到凌康,劈头就是一句:
“好福气哇!娶了个钢琴家呢!她这样练琴,是不是准备要去演奏呀?”她问得很认真。
“她只是弹着玩,”凌康据实回答:“打发时间而已。”
“哦,”孙伯母愣了愣。“她可真空闲啊,弹了一个下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