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也只给店中二十元,因此永远还不清帐。内掌柜是个猫儿脸中年妇女,年过半百还把发髻
梳得油光光的,别一支翠玉搔头,衣襟钮扣上总还挂一串“银三事”,且把眉毛扯得细弯弯
的,风流自赏,自得其乐,心地倒还忠厚爽直。不过有时禁不住会向五个长住客人发点牢
骚,饭桌边“项庄舞剑”意有所指的说,“开销越来越大了,门面实在当不下。楼下铺子零
卖烟酒点心赚的钱,全贴上楼了,日子偌得过?我们吃四方饭,还有人吃八方饭!”话说得
够锋利尖锐。说后,见五个常住客人都不声不响,只顾低头吃饭,就和那个养得白白胖胖、
年纪已过十六岁的寄女儿干笑,寄女儿也只照例陪着笑笑。(这个女孩子经常借故上楼来,
请大表兄剪鞋面花样或围裙上部花样,悄悄留下一包寸金糖或芙蓉酥,帮了我们不少的忙。
表兄却笑她一身白得像白糖发糕,虽不拒绝芙蓉酥,可决不要发糕。)我们也依旧装不懂内
老板话中含意,只管拣豆芽菜汤里的肉片吃。可是却知道用过饭后还有一手,得准备招架对
策。不多久,老厨师果然就带了本油腻腻蓝布面的账本上楼来相访,十分客气要借点钱买油
盐。表兄作成老江湖满不在乎的神气,随便翻了一下我们名下的欠数,就把帐本推开,鼻子
嗡嗡的,“我以为欠了十万八千,这几个钱算个什么?内老板四海豪杰人,还这样小气,笑
话。——老弟,你想想看,这岂不是大笑话!我昨天发的那个催款急电,你亲眼看见,不是
迟早三五天就会有款来了吗?”连哄带吹把厨师送走后,这个一生不走时运的美术家,却向
我嘘了口气说:老弟,风声不大好,这地方可不比巴黎!我听熟人说,巴黎的艺术家,不管
做什么都不碍事。有些人欠了二十年的房饭帐,到后来索性作了房东的丈夫或女婿,日子过
得满好。我们在这里想攀亲戚倒有机会,只是我不大欢喜冒险吃发糕,正如我不欢喜从军一
样。我们真是英雄秦琼落了难,黄骠马也卖不成!”于是学成家乡老秀才拈卦吟诗哼着,
“风雪满天下,知心能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