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羞于见人,是说我家的境况。这趟到江宁,总算山东带来的钱,还勉强够用。可是过年呢?”洪钧平心静气地说:“也不要说人家势利!锦上添花,热热闹闹,雪中送炭,冷冷清清,人总是好热闹的。倘或名落孙山,伸手跟人借钱,则我自己先就张不开口。”
“现在——”洪太太说了这两个字,突然咽住,觉得自己近乎过虑,可以暂且不说。
“怎么?”洪钧问道:“怎么不说下去?”
洪太太不答他的话,只抬眼问道:“你打算几时进京?”
“过了年初五就走!路上要走一个月,到了京里,拜老师、看同乡;会试之前,先要复试;复试之前,先要到礼部投文,只得一个月的功夫,也很局促了。”
“这样说,盘缠在年里就要筹好。”洪大太说,“总不能拜年就借钱。”
“是啊!”洪钧的双眉,顿时拧成一个结,“今年的十二月小,甘九就是年三十。”
“进京要带多少银子?”
“总要,总要三百两。”
“三百两!”洪太太头一低,但立即抬了起来,很有决断地说:“我来想法子。”
“你到哪里去想?”洪钧答说:“我们好好筹划一下,分头设法。”
“嗯!”洪太太其实一筹莫展,但为了安慰丈夫,装得极有信心地说:“一定有法子想出来!再穷的举人,总也进得了京;不然,新科举人怎么叫‘新贵人’呢?”
洪钧也听得出来,这是她强作安慰,其实并没有多少把握。好在急也不在一时,想起“船到桥门自会直”这句俗语,索性丢开这件事,免得越谈越烦。
“我真累了!”他打个呵欠,“一个多月,睡得好的没有几个晚上。”
“那就上床吧。”
话虽如此说,一时却还不能上床,苏州人讲究生活的情趣与细节:在这寒冬深宵,一个贤惠能干的妻子,照料丈夫入睡,极其细微。先是铺好了床,用“汤婆子”暖衾;然后让洪钧一面将双足泡在热水里,一面吃“夜点心”——煨得极烂的红枣莲子羹。等他舒舒服服上了床,她却还有好些事要料理,检点门窗,预备茶水;最后到床后琐怂碎碎,摸索了好半天;再将一盏“美孚灯”捻小了移到床前方凳上,方始与洪钧并头睡下。
这是洪钧无法从蔼如那里得到的享受。由敬生爱,则枯槁的头发,瘦冷的手指,在感觉中亦都变得滋润温腴了。
“这是什么?”
洪钧微微一惊,颇悔自己失于检点——妻子手中握着的,是蔼如所赠的那只小玉兔,照理应该秘密珍藏,不该挂在胸前。
亏得罗帐灯昏,她看不清自己脸上的表情,不妨从容应付。“是在烟台买的一块玉。”他说,“是只小白兔,红宝石嵌的一双眼睛,好玩得很。”说着,将那件玩饰取下来,交在妻子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