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森尧这才骤然大恸,他发出一声野兽负伤般的狂嗥,然后双手攫住豌豆花的肩膀, 死命的摇撼着,摇得她的牙齿和牙齿都打着战。他声嘶力竭的大叫出来:“为什么死的 不是你?偏偏是你妈和秋虹?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偏偏是秋虹… ”
“咚"的一声响,豌豆花晕倒在军营中的水泥地上。
这次的水灾,在台湾的历史上被称为"八七水灾"。灾区由北到南,由东到西,纵横 三百里。铁路中断,公路坍方,电讯中断,山城变为水乡,良田变为荒原。灾民有几万 人,有六十多个村落城市,都淹没在水中。
灾后,死亡人数始终没有很正确的统计出来,失踪人口大约是死亡人口的三、四倍, 也始终没有正确的统计出来。这些失踪人口,可能都被卷入大海,生还无望,不过,在 许多灾民的心目中,这些亲人可能仍然活着。
这次天灾,使许多活着的人无家可归,许多死去的人无魂可招。使许多的家庭破碎, 许多的田原荒芜。更使无数幸福的人变为不幸,而原本不幸的人,变为更加不幸。
失火的天堂(1)蜿豆花 7
不论人类的遭遇是幸与不幸,不论哀愁与欢乐,不论痛苦与折磨,不论生活的担子 如何沉重,不论命运之手如何播弄… 时间的轮子,却永不停止转动。转走了日与夜。 转走了春夏秋冬。
几年后,八七水灾在人们的记忆里,也成了过去。当初在这场浩劫中生还的人,有 的在荒芜的土地上,又建立起新的家园。有的远走他乡,不再回这伤心之地。不管怎样, 大肚溪的悲剧,已成为"历史"。
豌豆花呢?
水灾之后,豌豆花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太能相信,弟弟妹妹和玉兰是真的都不在 了。命运对她是多么苛刻呀!生而失母,继而失父,跟着玉兰回乡,最后,失去了弟弟 妹妹和待她一如生母的玉兰。忽然间,她就发现,她生命中只有鲁森尧了。这个只要咳 声嗽,都会让她心惊胆跳的男人……居然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亲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鲁森尧没有把豌豆花送到孤儿院去,这孩子和他之间连一点点血缘 关系都没有。或者,因为鲁森尧的寂寞,或者,他需要一个女孩帮他做家事,或者,他 需要有人听他发泄他的愤怒,或者,他需要醉酒后有个发酒疯的对象。总之,他留下了 豌豆花。而且,在水灾之后,他把豌豆花带到了台北。
他是到台北来寻找一个乡亲的,来台北之后,才知道几年之间,台北早已街道都变 了,到处车水马龙,人烟稠密。找不到乡亲,他拿着水灾后政府发的救济金,在克难街 租了栋只有两间房间的小木屋,那堆小木屋属于违章建筑,在若干年后被拆除了,当时, 它是密密麻麻拥挤杂乱的堆在一块儿,像孩子们搭坏了的积木。
他摆了个摊子,卖爱国奖券和香烟。事实上,这个摊子几乎是豌豆花在管,因为摊 子摆在闹区,晚上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而晚上,鲁森尧总是醉醺醺的。
刚来台北那两年,鲁森尧终日酗酒买醉,想起小秋虹,就狂歌当哭。他过份沉溺在 自我的悲痛里,对豌豆花也不十分注意。这样倒好,豌豆花跟着邻居的小朋友们,一起 上了国民小学,她插班三年级,居然名列前茅。豌豆花似乎早有预感,自己念书的生涯 可能随时中断,因而,她比任何孩子都珍惜这份义务教育。她比以前更拚命的吞咽着文 字,更疯狂的吸收着知识。每天下课后,她奔到奖券摊去,努力帮鲁森尧做生意,只要 能赚钱回家,自己才能继续念书。她生怕随时随地,鲁森尧会下令她不许上学、不许读 书。才九岁左右的她,对于自己的"权利",以及法律上的"地位",完全不了解。从小颠 沛流离,她只知道命运把她交给谁,她就属于谁。
由于豌豆花每晚做的生意,是鲁森尧白天的好几倍,鲁森尧干脆白天也不工作了, 而让豌豆花去挑这个担子。但是,他嘴里却从没有停止吼叫过:“我鲁森尧为什么这么 倒霉,要养活你这个小杂种!是我命里欠了你吗?该了你吗?你这个来历不明的小王八 蛋!总有一天我把你赶出去!让你去露宿街头!豌豆花!……"他捏着她的下巴,使劲捏 紧:“我告诉你,你是命里遇着贵人了!有我这种宽宏大量的人来养活你!”